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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梨工房杂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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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梨工房杂缀 崇真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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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捷


缘起


庚寅辛卯间,余客麻省剑桥。去国既远,雪骤夜寒,无聊中读书稍勤,所积笔录、书影,竟成两厚册及数十G硬盘。部分问题,当时着力较深,形成数篇文字,戏题曰《燕云读书札记》,刊于《新美术》。一些师友看后,认为比我之前喜欢宏观叙事、空发议论的文风,略有进步;我也觉得这种“札记体”,于版画史的图像、文献基础工作十分适合,便决意继续做下去。转过年来,捡起放了许久的博士论文,发愿大修,未敢“不悔少作”,多处史实立论,依据旅美笔记,再考其详,数月后重写处早在三停之上。因知札记虽散漫无序,留之来日,未必不能启发研讨、赋作新篇。此番选编《中国古代戏曲版画菁华》,完稿后略觉意犹未尽,便将十年来所作札记,整理誊清,择稍稍自得者附于各卷之末。敝帚自珍,略存旧闻,思虑草率、文意欠通处甚多,更未及详加注释,不可作论文观也,无非积习冬烘、末技雕虫,聊供方家消遣。


《增编会真记》


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苏州众芳书斋顾玄纬刻本《增编会真记》,郑振铎《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记作《西厢记杂录》,版画史界一直沿用这一名称。实际上,这部书卷前序文、目录皆作《增编会真记》,卷首、版心则镌《校编会真记》,卷二又改题《增编会真记杂录》,所谓“西厢记杂录”即出于此,并非原书题名。王骥德以顾玄纬本与徐士范本、金在衡本并列,允为《西厢》早期善本。现在所存“杂录” 即为顾玄纬本附录。《增编会真记》有插图四幅,其中《宋本会真图》为曲意图,绘张生与莺莺隔墙酬答,刻画较差,按郑振铎的话说是“古拙异常,粗豪生辣”。另一幅《河中普救寺西厢图》,类于地图,顾玄纬题词其上。此前则为两 帧“莺莺像”,一幅题款为“唐崔莺莺真”,署“宋画院待诏陈居中写”,另一幅题“莺莺遗艳”,署“吴趋唐寅摹”。从这两幅图的造型笔法上看,超越了同一时期版画插图稚拙、粗犷的样式,平和大气,堪称佳构。更为重要的是, 这两幅作品,西谛以为莺莺像“最早见之于刊本”者,可谓开风气之先的“祖本”,对后世影 响深远。明末刻“西厢”者,或直接借用,或略略加工,使这两幅“莺莺像”屡屡出现在不同刊本《西厢记》的卷首。


昔人治版画史,每有以此二像源自陈居中、唐寅真迹者,既悖画史,亦违常理,可付一哂。读《增编会真记》原书,顾玄纬跋“唐崔莺莺真”:“岁丁酉予就试南京兆,时邻馆文氏悬售莺莺像,观者如堵。其描法师北宋矩度,其设色鲜莹,身半可二尺余,肥瓠类美丈夫。或云出吴苑临本,岂索直太高,竟携箧而去。考之崔像,诸画录不载作自何代,岂即都市所粥邪?其出陈别本邪?陈亦嘉泰能品,备纪《宝鉴》云”,并未深信昔年在南京见到的“莺莺像”,真是陈居中手笔,更无以其为底本刊刻版画之说;又跋“莺莺遗艳”曰:“莺照故藏之晋陵蒋比部所,予借览载三不能得,岂亦质之他姓邪?兹重摹之,姑胥并夸之绘境尔”,直言未见此画。显然,刻入《增编会真记》的两幅版画,只是顾氏依据自己的追慕和想象,请画工臆造而成。晚明版画伪托大名头,当时的刻书家与读者都心照不宣,默契地享受其间所传递的风尚与趣味。倒是今天的某些论者,不明就里,大谈名家广泛参与版画创稿,做了不少无用的考证,令人感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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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编会真记

明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苏州众芳书斋刻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富春堂本《十义记》


题《新刊音释出像韩朋十义记》,是典型的富春堂曲本:版式设计得很拥挤,行间夹入“音注”,已显杂乱,四周更饰以花框,徒增干扰。写刻字体笨拙,大小参差,错别字不少,可以判断是廉价抄手所为。至于其版画,正与曲本的总体水平一致:造型能力普遍较差,人物形象不仅粗陋,且常有扭曲、变形之态;构图也较原始,往往只能做到突出情节中的人物活动,场景描写尚停留于略加示意的阶段,有些定式未脱离对舞台调度和布景的模拟。刻工刀法平直生硬,少有细节表现,衣纹处理尤嫌草率杂乱,许多地方习用大片黑色墨版代替繁杂的线条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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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义记

明万历间南京富春堂刻本

台湾图书馆藏


富春堂本《三元记》


《新刻出像音注商辂三元记》,与《十义记》同属无名氏所作弋阳腔曲本,版画风格、水准也大致相似。此本卷首署“金陵书坊富春堂梓”;《十义记》卷首则题“金陵对溪唐富春梓行”;《灌园记》题署为“金陵唐富春堂梓行”。万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刊本《新编古今事文类聚》卷前“重刻事文类聚序”末署“时万历甲辰孟春之吉金溪唐富春精校补遗重刻”,卷首题署“金陵唐富春子和刊”,版心镌“德寿堂梓”。因知富春堂主人即名“唐富春”,另有“子和”“对溪”的字(号),后来也曾以“德寿堂”名义刊行曲本,风格与富春堂出品绝不相类,可证以本书第二卷《浣纱记》。


唐富春自署原籍为“金溪”,即江西抚州府金溪县。同治《金溪县志》卷三《地理志·都图》,记县城中有“巷十四”,其四即名“富春巷”。唐富春的名字和他开设在南京的字号,与其故里巷陌之间,似有一种联系。金溪属赣方言区,即弋阳腔的发源地和流行区,故富春堂现存曲本,大多数为弋阳腔传奇,此节学者马华祥已有论定。弋腔作品,总体说来应属民间曲本范畴,常出自姓字难考的底层文人之手。其时缙绅仕宦“留意音律……具工度曲”“骚雅沸腾,风流 掩映”“曲海词山,于今为烈”的情景,尚未出现;这些戏曲所指向的读者和观众,当是层次较低的“识字人口”。对于初具阅读能力、理解力有限的购买者而言,插图的首要功用,确实就是说明故事情节以辅助认知,并能使他们建立起一种对舞台演出的回忆或畅想,这两点富春堂本都做到了。至于作为艺术品的精致、高雅等要求,既超越了“富本”刊刻者的能力,也超越了“富本”消费者的想象。不仅南京,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前后的各地戏曲刊刻,情形大致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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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元记

明万历间南京富春堂刻本

台湾图书馆藏


富春堂本《琴心记》


在富春堂所刊曲本中,也有少部分明显不属弋阳腔体系,如郑若庸的《玉玦记》、李日华的《南西厢》等。虞山孙柚所作《琴心记》亦在此列。此本卷前留有完整内封,实属难得,其上栏作“皇明万历岁”,左右两栏大题“刻出像音注司马相如琴心记”,中栏小字“姑苏改正金陵富春堂绣梓”,可见唐富春已感受到竞争的压力,试图与文人作家建立联系,却心有余力不足,此书版画虽较《十义》《三元》更用心些,却仍不脱粗率风貌,并无“质的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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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心记

明万历间南京富春堂刻本

〔日〕内阁文库藏


富春堂本《灌园记》


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前后,富春堂还成系列地刊刻了苏州名士张凤翼的《虎符记》《祝发记》和《灌园记》,大有向文人传奇转向之意。然而,从实际效果看,富春堂企图适应戏曲发展趋势的努力,显得力不从心。其所刊张凤翼作品,版画绘刻极其草率,人物严重变形,刀法交叠错乱,几乎难成模样,水平甚至远在同坊之前出品的很多弋阳腔曲本之下。《灌园记》一种,书、绘、刻可入末流,此处酌选二幅尚堪寓目者,聊备一格;其余《后识法章》等幅,应是不具备构图、造型能力的低端刻工随意而为的急就章。很难想象,这样的刻本能为文人传奇的作者和读者所接受。张凤翼早岁即游文太史门,精于书法,老于鉴藏,对自撰曲本行诸梨枣,水准上不会没有要求。之后继志斋学习徽州新风,先以《窃符记》小试牛刀,再以《红拂记》步入佳境,当与张氏的鼓励甚至赞助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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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园记

明万历间南京富春堂刻本

台湾图书馆藏


高石山房本《目连救母劝善戏文》


“高石山房”原刊本《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以卷前序文观,大致成书于万历十一年(公元 1583年)。此书乃以作者郑之珍(高石山人)名义刊刻,前序后跋,颇具文人作品之面貌。观其插图,则与万历初年南京书坊富春堂、世德堂之制类同,部分造型、构图甚或等而下之。值得注意的是,此书应当刊于郑氏家乡徽州,刻图者黄铤,则是后来于版画史中享有大名的虬川黄氏刻工家族之前辈。此时距离万历中期版画风格由粗而精的大变革,尚有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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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连救母劝善戏文

明万历间徽州高石山房刻本

台湾图书馆藏


熊龙峰本《西厢记》


熊龙峰忠正堂本《西厢记》和刘龙田乔山堂本《西厢记》皆出于闽建书林,前者牌记明确标出刊于“万历壬辰岁孟春月”(万历二十年,公 元1592年),后者刊刻时间应亦相去不远。两本插图几乎全同,仅细节小有出入,论式样、风格则与富春堂《南调西厢记》很相似,但表现内容更为丰富,整体绘刻质量也有所提高。富春堂刊曲本的最早纪年,是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而其《南调西厢记》版画风格并非孤立,与同坊其他戏曲插图风格完全吻合。或曰富春堂版画受到所谓“建安派”的影响,实际上,影响的流向很可能恰恰相反:福建的书坊主人在效法万历初年便兴起于南京的风格,改变了本地传统的“上图下文”或“文中嵌图”式样。


世德堂本《赵氏孤儿记》


世德堂曲本每署“绣谷唐氏”,查同治《金溪县志》,卷二《地理志·山川》记:“锦绣谷在城中,县治倚为屏障,登堂望之,四山青霭,万瓦鳞差,景物风华,相错如绣。”故“绣谷” 所指代者,应正是江西抚州金溪,可见世德堂主人,亦出金溪唐氏,与唐富春当是同宗。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新刻重订出像附释标注琵琶记》,版式与世德堂诸曲本全同,卷首题“金陵唐晟校 梓”。国图还藏有多部“唐晟”刻本,除《新刻夷坚志》年代不明外,《指南录》刻于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新刻沈汉阳先生随寓诗经答》刻于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时代都很晚。另有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刻本 《耳谈类增》,卷首题署“绣谷唐晟伯成唐叔永梓”,因知唐晟字伯成,唐字叔永者,或为其仲。世德堂刊曲,仍包括一些弋阳腔传奇,《赵氏孤儿记》即其中之一。《赵氏孤儿记》 另有富春堂本,两相对照,可见世德堂本版式较富春堂本变化很大,取消了四周花栏,每页行距加大,字体整洁清秀,释义移至眉栏,所释内容也复杂了许多。这种版式后来为南京各坊所刊曲本沿用多年。“世本”版画,虽总体风格与“富本”无异,质量品相却有很大提高,一些细节也做了改进,图题统一为四字句,如“上元 禁灯”“公孙死节”等,并且在两侧加上卷云图案为饰,体现了曲本刊刻追求精致化和装饰性的最初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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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孤儿记

明万历间南京世德堂刻本

〔美〕哈佛燕京图书馆藏


世德堂本《还带记》


与富春堂相较,世德堂版画后来居上的态势十分明显,可从以下三方面观察:其一,画中人物造型相对准确,衣纹较流畅细致,各角色之间神态动作似有相互呼应顾盼之意,人物悲欢亦有表现;其二,环境景物能与人物相合,且少杂乱随意之处;其三,细节表现已有所留意,人物帽冠等,非简单以墨版出之,而有较为复杂的刻画。本卷所选《还带记》“宗一生非”“生擒元济”等幅都堪称生动,富春堂版画,鲜有达此水准者。但从“夫人荣归”中人物比例的严重失调观,世德堂所延绘工仍是未能真正谙熟画理的俗手。值得注意的是,此本卷首题“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裴度香山还带记星源游氏兴贤堂重订? 绣谷唐氏世德堂校梓”,卷前内封却作 “镌重校出像点板还带记继志斋原板”,当是世德堂歇业后,继志斋购入其版片重印时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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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带记

明万历间南京世德堂刻本

台湾图书馆藏


世德堂本《玉簪记》


此卷《玉簪记》为日人狩野直喜旧藏,现归京都大学文学部,残存目录至第十五折,与世德堂《红拂记》残本合函,卷前扉页有狩野氏题识。从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前后开始,越来越多的知名文人积极加入传奇创作中来,新风蔚然而成,汤显祖、沈璟的时代就要来临。世德堂刻曲本,便处于这样一个承前启后的时期。世德堂主人,虽和唐富春一样,来自江西金溪,但其所刻弋阳腔曲本已大为削减,转向选刊了不少文人传奇,如早期作品《香囊记》以及名剧《玉合记》《红拂记》等,高濂《玉簪记》亦其一。前选富春堂诸本,多有表现屏风者,以白屏为主,间绘简单图形,不成画面;本卷所绘屏风,可见描摹文人山水之意识,虽未臻完美,已非“富本”得望其项背。玩此细节,当察其时南京坊间风气之悄然渐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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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记

明万历间南京世德堂刻本

〔日〕京都大学藏


玩虎轩本《西厢记》


玩虎轩本《北西厢记》,国家图书馆所藏为附录,插图不在其内,全帙仅见于安徽博物院,从未正式影印公开。庚辰以来,苦求多年,终于辛丑新正前数日得观全豹,并蒙馆方允可刊布,以飨同好。浙江博物馆陆易女史居间协调,玉成此事,窃谓其于“西厢”之功至伟,虽“红娘”未 可及也。一笑。


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玩虎轩据吴怀让本重刊焦竑《养正图解》,其版画刻手由 “吴本”的黄奇易为黄,黄奇疑即为《虬川黄氏宗谱》所载第二十五世之“黄锜”,黄亦属第二十五世,曾参刻《程氏墨苑》等书,并与第二十六世的黄应岳一同刊刻了玩虎轩《北西 厢记》插图。“玩本”《养正图解》版画显袭自“吴本”,却有多处加工改易。台湾学者林丽江认为,“玩本”的绘图者很可能已不是“吴本” 原作者丁云鹏,而换成了后来在戏曲版画创作中享有盛名的汪耕。笔者十分赞同这个推测。林氏观察到“吴本”中线条较方折,而“玩本”的笔法更强调圆转的弧线,将其归结为丁、汪两位画家风格相异所致。对此,笔者的分析略有不同。在笔者看来,两本版画线条上的许多分别,实是由版刻工具和相关技术的优劣决定的。关于此点,长期钻研古版画技法的王超先生认为,这一时期“细作版画”的登场,技术方面的决定因素在于带有“月牙口”的“内曲刃刀” 取代了唐代以来的“直刃斜刀”,成为高层次刻工的主要生产工具。由此,以刀代笔表现圆转线条,进而模拟书画笔意方始可能。万历初年南京的富春堂、世德堂版画,刻线所用还是“直刃斜刀”,刀法平直生硬,少有细节表现,衣纹处理尤显力不从心;到了十六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南京继志斋插图,已能游刃有余地刻画流畅、准确的线条,并做大量装饰性细节描绘,“内曲刃刀”的登场应是关键。此种变化,很可能就发生在两个《养正图解》版本先后推出的时机。至于丁云鹏的画风,有传世画迹可供鉴赏,很多作品在人物衣袖、裙裾处,皆以林氏所称有韵律的弧圈出之,并无方折之感。


紧接着,玩虎轩便又推出了《北西厢记》和《琵琶记》,两书版画风格与《养正图解》的承继关系很明显,不仅是人物造型近似,许多景物及细部处理也颇相类,一般认为同出于汪耕团队。汪耕这位开戏曲版画一时风气的名匠,其最初效法者,应当正是丁云鹏在《养正图解》中所树立的范本,又融入唐寅、仇英的人物画风,当然也不免带上个人的一些变化和特点。吴本《养正图解》—玩本《养正图解》— 玩虎轩曲本,是一条清晰的风格发展路线。掌握“细作版画”技艺的黄氏刻工,从这时起,获得了大展身手的广阔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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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

明万历间徽州玩虎轩刻本

安徽博物院藏


玩虎轩本《琵琶记》


国家图书馆藏玩虎轩本《琵琶记》,卷前 序文末署“丁酉蜡日玩虎轩主人叙并书”,钤印 二:“汪光华印”“玩虎轩”。是为著名徽州书坊 玩虎轩在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的出品, 紧承《养正图解》之后,与前论《北西厢记》一 样,亦是戏曲版画转向细作之初的重要“标准 器”,精工似更胜《西厢》一筹。笔者尝见浙江 图书馆所藏《琵琶记》,当系万历间覆玩虎轩 本,时代应与原刊相去不远,笔意、刀法却都大 为逊色,神采则十停中去了七八停。后得以两卷 高清图片细细比勘,方知绘刻之事,名工俗手 间,失之毫厘,谬者尚未止千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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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记

明万历二十五(公元1597年)年徽州玩虎轩刻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玩虎轩本《红拂记》


此亦玩虎轩本,卷首题“新镌红拂记”,版画为单面方式,构图略紧凑,细致精美却不下于同坊《西厢记》《琵琶记》。所惜者,仅见国家图书馆藏一“卷下”,既为孤本,又是残篇。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南京继志斋《重校红拂记》插图虽为双面连式,却有几幅显系据玩虎轩本扩展重绘而成。凌初《北红拂杂剧》卷前“小引”提到“剞劂图像,有大冠修髯而随队拜跪者”,当指玩虎轩本第三十四出“华夷一堂”的插图。可见此卷,成书当在十六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影响则至明末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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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记

明万历间徽州玩虎轩刻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观化轩本《玉簪记》


观化轩《新镌女贞观重会玉簪记》为上海图书馆藏孤本,两卷合为一册,卷前有序,首页已残,文末署“时大明万历戊戌孟冬下元之吉暮仙散人书于水月庵房”,后有“黄近阳镌”,全书末二页为钞补,卷首题“新镌女贞观重会玉簪记歙北谢子虚校正观化轩重梓”,可知亦为徽州书坊出品。


观化轩本《玉簪记》有插图十三幅,双面连式,绘刻风格颇类玩虎轩本《琵琶记》《西厢记》,时代也应相近。细审则造型较玩虎轩二卷稍纤细而已,当亦列为万历中期“细作版画” 发端期的顶尖佳品。此卷刻工题署黄近阳(鍨),玩虎轩本《西厢记》则留有刻工黄鏻 、黄应岳题名,鍨、鏻同为虬村黄氏第二十五代,是较早参与版画刊刻的名手,历史上刻书更多的第二十六世“应字辈”、第二十七世“一字辈”都是他们的后代族人。以版刻刀法论,观化轩本《玉簪记》并不在玩虎轩二卷之下,若以线条的挺括干净为标准,似尚有险胜处,宛转柔韧,则略逊一线。三种版画时代相近、地域相同,容或出自同一个“团队”之手,观化轩刊刻《玉簪记》,时在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较玩虎轩推出 《琵琶记》仅晚一年,在刻书和版画创作方面受后者启发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观化轩本当为现存《玉簪记》诸本之祖,还雅斋、继志斋等坊刊本,版画皆翻自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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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记

明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徽州观化轩刻本

上海图书馆藏


还雅斋本《玉簪记》


还雅斋本《玉簪记》也有双面连式插图十三幅,粗看之下,与观化轩本并无二致,插入曲文的位置也是一样的,但是细作比对,就会发现,还雅斋本在许多地方做了简化处理,如第十四出,男女主人公潘必正、陈妙常身后一面三折大屏风,“观本”画一典型三段式文人山水,远山近树,中间水面则有渔父小舟点景;“还本”径将近岸寒林及水上渔舟全部删除,只余远山及空阔水面,显出不完整感。“还本”有很多类似的小动作,这里挪走两盆兰草,那里去掉一丛花枝,整体效果较“观本”单薄了不少。还雅斋本的刻工黄德时,宗谱系于二十六世,还参与过《泊如斋宣和博古图》《方氏墨谱》等名品的刊刻,活动时代属亲族中较早者。他翻刻观化轩本,基本胜任,“还本”版画线条精度仅稍逊于“观本”,伯仲之间而已,至于有意刊落一些细节,当是书坊主出于进度和费用考虑的结果。西谛民国年间两次与还雅斋本《玉簪记》失之交臂,直至逝世前不久方始获藏,“三十年梦魂相思”,“终得有之”,顿觉“春光徘徊,中人欲醉”。郑先生大约并不知道观化轩本的存在,他生前若能见到这件更胜于还雅斋本的版画珍籍,不知将如何欣喜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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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记

明万历间还雅斋刻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浣月轩本《蓝桥玉杵记》


卷前有“蓝桥玉杵记叙”,末署“万历丙午仲秋虎耘山人书于浣月轩中”,全书版心亦多 镌“浣月轩”,因知其为书坊名号;“虎耘”者,当即坊主,万历中期之后,书坊主多效文人以别号自饰,一时风气也。全卷三十六出,版式净雅、写刻工丽,非市井坊本堪比。出绘双面连式图一幅,插于曲文之中。末图左下角题署“星源汪樵云写”。星源,一作星垣,为婺源之别称,时属徽州府,与版画史上赫赫有名的休宁、歙县山水相连。此卷三十六幅版画插图,用心很深,景物之繁、绘刻之细,似不下玩虎轩、观化轩诸本。唯人物身材相对瘦长,头部明显突出,尤其是颈项和躯干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比较僵硬,整体造型不及汪耕一派自然成熟。郑振铎先生评曰:“豪放而不粗率,犹有明初作风,不同于徽派诸名家所刊者”,盖即由此。笔者看法则有所不同,《蓝桥玉杵记》的版画,虽刊于时代较晚的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606年),所追摹的却正是近十年前玩虎轩的风范。首先,每出绘图一幅,是玩虎轩《琵琶》《西厢》二卷的做法,后来者很少步武,观化轩本《玉簪记》凡三十四出,仅有图十三幅,由南京继志斋、文林阁、广庆堂等制,配图往往更少,是卷则承继“玩本”标准。其次,明末书坊以“轩”为号者,并不很多,玩 虎、观化、浣月,皆以曲本版画传名后世,当非巧合,而浣月轩主自号“虎耘山人”,是否在向前贤之玩虎轩“致敬”,亦可玩味。最后,也是最为直接的证据,在于《蓝桥玉杵记》中有几幅版画,可以明显看出袭自玩虎轩,第九出“瓜 葛缔姻”的插图直接仿自“玩本”《西厢记》第二十出图,第三十二出“毕姻霞外”的插图在创作时,则一定受到了“玩本”《琵琶记》第十九出图的启发。可以想见,画师汪樵云在创稿时,心中的楷则应当便是汪耕之作,甚至其名“樵云”似也与“耕”字有所呼应,只是画技稍逊,力有未逮,才在造型上留有一定的缺陷,却也自成了一种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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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桥玉杵记

明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606年)浣月轩刻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继志斋本《西厢记》


继志斋本《北西厢记》应是和同坊《琵琶记》合刊的。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继志斋本《重校琵琶记》,卷首有“刻重校琵琶记序”,末署 “嘉靖戊午玉峰河间长君撰万历戊戌大来甫重录”,钤印二:“大来”“陈邦泰印”。戊戌,系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这是继志斋曲本留有的最早刊刻年份。同样在国家图书馆,我们可以见到玩虎轩刊于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的《琵琶记》,详情已见前述。两书的插图,皆作双面连式,玩虎轩本共三十八幅,接近于每出一图,继志斋本则只有二十二幅。两本插图相互对照,图像基本一致。


继志斋本《琵琶记》,日本内阁文库也有一部,与国图藏本没有什么不同。然而这部书在《琵琶记》四卷二册后,另有六卷二册《北西厢记》。这部《北西厢记》,卷前有“刻重校北西厢序”,末署“万历壬午夏龙洞山农撰谢山樵隐重书于戊戌之夏日”。“龙洞山农”即著名文人焦竑,他刻于万历壬午(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的《西厢记》本子很有名,现已不传,戏曲史界普遍认为继志斋本是对“龙洞山农本”的延续。据笔者考证,“谢山樵隐”即继志斋主人陈邦泰。接下来,继志斋本又有题署“秣陵陈邦泰校录”的“凡例”和“戊戌孟夏秣陵陈大来校”的 “目录”。其后便是一幅单面方式的莺莺像,题篆书“莺莺遗照”,左下角署“明伯虎唐寅写于田汪耕摹”,图像袭自隆庆三年(公元1569 年)顾氏众芳书斋本《增编会真记》。文内夹双面连式图十六幅,全部袭自玩虎轩本《北西厢记》,除极少细节外,几乎全同。玩虎轩刻《琵琶记》《西厢记》,完成于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的深冬,转过年来,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的夏季,继志斋就已经翻刻其插图,并重新包装上市了,效率之高,令人叹服。如考虑到玩虎轩曾刊刻焦竑的《养正图解》,继志斋《北西厢记》亦与焦氏的“龙洞山农本”渊源颇深,那么这位南京著名文人在版画新风流布背后发挥的作用,似不应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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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

明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南京继志斋刻本

〔日〕内阁文库藏


继志斋本《题红记》


前文介绍过浣月轩《蓝桥玉杵记》版画插图传递出的特殊风格,如同玩虎轩、观化轩的出品很快就有了继志斋的翻版一样,浣月轩的这种画风,在继志斋曲本中竟也能找到对应,如《题红记》《红蕖记》等,人物造型尤其是头、颈部的处理,与《蓝桥玉杵记》如出一辙,颇嫌僵硬,遭遇了同样的技术瓶颈。《题红记》未题绘刻者,《红蕖记》首图画面却留下款署“新安 何龙画,宛陵刘大德镌”。新安即徽州,星源自古隶之,宣城旧称宛陵,其境相隔未远,何龙、刘大德与浣月轩画师“星源汪樵云”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这几种风格相同的版画在时间上孰前孰后?由于缺乏资料,恐难得出结论。但对于继志斋刻书,有几点可以肯定,其一,继志斋于万历中期,敏锐地瞄向各种新出、畅销曲本及其版画,实时翻刻或效仿;其二,继志斋所翻刻、改造的对象,主要是徽坊刊本及徽籍画师作品;其三,在翻刻他坊作品的基础上,陈邦泰已经开始从徽州雇请画师、刻工,组织创作属于本坊的版画了,这在题署“黄应组镌”的《玉合记》插图中也得到了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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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红记
明万历间南京继志斋刻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继志斋本《玉合记》


继志斋坊主陈邦泰,拥有灵活的“生意经”:在事业的初期,他以翻刻徽坊插图起步,原书版画较多时,常会砍掉一定数量,《琵琶记》减去了十六幅,《北西厢记》也减去了四幅,目的自然是节约成本。有时他甚至刻意偷梁换柱,缩小画幅、简省细节、降低难度,这些花招集中体现在对观化轩本《玉簪记》的翻刻中。当经验逐渐丰富且资金日益充裕时,继志斋便聘请画师依据流行画风自创画稿,并雇用技艺高超的刻工,完成最为繁难上乘的表现,现藏于京都大学文学部的《玉合记》,即属于这种情况。


此本卷首题“重校玉合记”,未着刊刻年代。观其图,布局疏朗开张,人物描绘圆润韶秀,景物以精谨娱目为尚,显属汪耕一派之典型。特别是刻工黄应组,刀法尤见功力,线条果断清晰,平直处挺括刚健、绝无拖沓,宛转处柔韧藏锋、回旋自如;眉眼、指尖、衣饰等关键部位,一丝不曾松懈,刀刀未敢大意,细审之下,几无败笔。此本版画与继志斋《琵琶记》《西 厢记》《玉簪记》《红拂记》诸刻风格相近,水准却在各本之上,其成书时代大致不会早于《红拂记》的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


延续且发展了此本作风技巧的,是环翠堂于万历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精心打造的“坐隐图”,绝非巧合的是,其刻工亦为“古歙黄应组”。其图人物五官、须发、冠带,配景中繁密的树叶、交错的花草、连绵纵横的波纹、斑结丛生的枝干,以至拂尘、竹帘、仙鹤等道具细节,无不纤毫毕现,复杂细致程度,已非《玉合记》可以企及,尽管如此却不难捕捉两者的一脉相承。观者不禁赞叹,黄应组这位刻工的确是以刀作笔驾驭线条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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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合记

明万历间南京继志斋刻本

〔日〕京都大学藏


继志斋本《古八义记》


继志斋本《重校古八义记》远藏德国柏林国家图书馆,久不为人所知。其版画似乎回避了徽坊的精细谨严,却又并非草率稚拙,而是希图创造出一种近乎飘逸洒脱的风格。类似作风在继志斋本中并不多见,较相似者只有万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所刊《北宫词纪》插图。《重校古八义记》有继志斋主人陈邦泰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手书序言,属于这家书坊较晚的出品。继志斋晚期版画风格并不统一,万历三十六年(公元1608年)的《锦笺记》《量江记》,万历四十年(公元1612年)的《义侠记》等,插图全改作单面方式,绘刻尚精美,有些作品却很可能是从后起的唐氏书坊文林阁抄袭而 来,弄的还是双面改单面的老把戏,起码《义侠记》是证据确凿。继志斋版画,自始至终多是翻刻和模仿,从学徽州玩虎、观化诸坊起步,发展到最后,竟吃起本地后来者的窝边草,只有《北宫词纪》《古八义记》的风格,还存在自出机杼的可能,因此值得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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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八义记

明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南京继志斋刻本

〔德〕柏林国家图书馆藏


继志斋本《北宫词纪》


现存《北宫词纪》,最普通者,只在卷六目录插图一幅,《续修四库全书》所影印者即如是。国图入藏的几个本子,都经过郑振铎先生之手,《西谛书目》中著录了五部,其中以书号编为 15733者保存最全,有图六幅,卷一目录中所插四图,则为仅见。或云,全书六图原应分插于各卷,非是。卷一之四图,版心皆镌有“一卷目录”;卷五、卷六之二图则分镌“五卷目录”“六卷目录”,因知各图具在最初位置。卷一题名“赏”,所附四图确绘文士交游情形;卷五题“美丽”、卷六题“闺情”,图绘亦正为仕女。所存疑者,二、三、四各卷,分题“祝贺”“栖逸”“送别”,缘何皆不插一图?常见版本中,卷一目录中无图,其版心页码却未见缺失,据此推断,这部书也同汪廷讷的《坐隐先生全集》一样, 有计划地印制了不同层次的版本,插图亦分多寡,或赠或售,对象各异。郑先生最后配齐的本子,未必各卷都来自刻书者的“高端本”,这样看来,二、三、四卷曾经配图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愿霄壤间尚能觅见其踪。


《北宫词纪》的版画,笔者初见,是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当时并不感到十分精美,几年中多次赏玩,愈看愈觉“挂味儿”。这六帧作品,风格上与万历中期继志斋曲本翻刻或学习徽州诸坊者,颇不相类。此种不同,主要体现在“绘”而非“刻”,看得出此本画手追求的是与汪耕一路迥然有别的意笔风味。不仅是人物造型,配景等虽与汪耕流派一样多选园林景物,表现却大异其趣,绝不强调繁复缭乱的装饰效果。这当然也会使刻工转变手法,对于假山石,此卷并没有像稍晚的环翠堂《狮吼记》和起凤馆《西厢记》那样表现密密匝匝的细点肌理,而是尽力模仿文人绘画的皴擦效果。《北宫词纪》刊于万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此前以玩虎轩、观化轩曲本版画为代表的汪耕一派已流行数载,并经由继志斋的翻刻、效仿流布至南京,此后环翠堂、起凤馆之制则在对装饰效果和版刻繁难的追求上变本加厉,达至巅峰,再往后代之而兴的又将是山水园林小景式的插图。此卷所尝试的风 格似乎后继乏人,继志斋中唯《重校古八义记》一种韵味差似,水准则多有不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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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宫词纪

明万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南京继志斋刻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作者为中国美术学院教授


(编辑:刘谷子)


全文刊载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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