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语
为迎接2024年中法文化旅游年和中法建交60周年,由中共深圳市委宣传部、深圳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主办,深圳美术馆、法国诺曼底绘画收藏协会、法国多维尔方济各会博物馆、法国阿尔蒂摄影协会承办的艺术大展“印象新生——法国诺曼底油画写生与影像展”于2023年11月6日在深圳美术馆隆重开幕。展览展出了120件臻品,汇集了莫奈、籍里柯和库尔贝等多位西方艺术大师在法国诺曼底地区的创作,囊括了从现实主义、巴比松画派到印象派和野兽派的经典油画作品,以及黑白银盐照片和彩色奥托克罗姆摄影作品。作为深圳美术馆(新馆)开馆展大型展览之一,在展览期间,“艺术新知”深圳美术馆公共教育项目举办了6场题为“光·影·画:多元视角下的印象派”系列专题活动,以下是我们对此次专题的回顾以及展览的评述,并特邀画家、学者马萧对于印象派的相关话题进行了探讨。
“艺术新知”
深圳美术馆公共教育项目
“光·影·画:多元视角下的印象派”专题
专题活动回顾简述
A Brief Review of the Special Activities
2023年第3期总第3期
主题:在《日出·印象》的另一面——印象派起源新论
主讲:李军
主持:游江
时间:2023年11月7日14:00-15:30
地点:深圳美术馆(新馆)一层报告厅

主讲人 李军

主持人 游江

观众提问
在展览展出期间,此次展览的策展人之一澳门大学讲席教授李军教授受邀为观众举办了一场题为《在<日出·印象>的另一面——印象派起源新论》的分享。李军教授基于近些年的学术研究,结合展览,深入探讨了19-20世纪法国诺曼底地区海景绘画在印象派和现代绘画起源中的重要作用。李军教授首先阐述了印象派的历史背景,并通过介绍莫奈的《日出·印象》等作品,向观众讲述了印象派绘画背后的历史和文化。通过比较克劳德洛兰和莫奈的绘画风格,探讨了绘画风格与创作环境、时代背景和审美观念的联系。除此之外,为什么诺曼底会成为绘画圣地,李军教授也从印象派画家的创作、便捷的交通条件以及英国画家的早期发现和创作等几个方面进行了阐述。在互动环节,有观众提问印象派绘画中看似“浮光掠影”的技法背后的深意,李军教授认为这种技法实际上是对自然光线的真实捕捉,是对瞬间美的追求。对于观众表达出的对《日出·印象》与《日落·印象》这两幅作品的关联的好奇,李军教授指出这两幅作品虽然主题相似,但角度和表现手法却截然不同,是印象派画家对同一自然景象的不同理解和诠释。
2023年第8期总第8期
主题:植物、殖民与视觉性的全球史——19世纪末中法战争中的图像再现难题
主讲:唐宏峰
主持:游江
时间:2023年11月28日14:30-16:00
地点:深圳美术馆(新馆)一层报告厅

主讲人 唐宏峰

主持人 游江

活动现场
在第8期的活动中,我们邀请到了北京大学的唐宏峰教授作为嘉宾。活动伊始,唐教授首先通过分享她去年出版的《透明:中国视觉现代性》一书的封面设计,引出了核心议题——近代中国视觉性的问题。她详细解读了封面中的图像元素,特别是“法国革命纪功碑”的象征意义,进而探讨了观看行为及其背后的视觉性问题。接着,唐教授将话题聚焦到《点石斋画报》这一重要研究对象上,介绍了其创刊背景、历史价值及在近代中国历史文化研究中的重要地位。通过引用画报的发刊词和广告内容,唐教授深入剖析了画报创办时的社会氛围、办刊原则以及招募画稿的情况,从而揭示了画报与近代中国社会、文化、政治之间的紧密联系。随后进一步探讨了中法战争在图像再现方面的难题。她通过具体案例分析了画报在呈现战争场景时的局限性和复杂性,同时也指出了这些图像在塑造近代中国民众对于战争和国家的认知方面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在与观众的互动环节中,观众提出关于中国画师在绘画中受到的限制,特别是为何在画船时能够展现出其精美,但在画植物时却受到制约这一问题。唐教授认为这背后涉及到的是文化传统、审美观念以及社会背景的复杂交织,这种限制并非单纯的技术或规则问题,而是与整个社会的文化心理和审美取向密切相关。对于未来的人类将会如何看待我们今天留下的图像和艺术作品这一问题,唐教授表示,随着科技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未来的艺术形式和媒介都将发生深刻的变化,但无论如何,艺术的核心价值——表达人类情感和思想——将永远不变。
2023年第9期总第9期
主题:风景画与学院派——法国绘画的黄金时代
主讲:马萧
主持:游江
时间:2023年12月10日14:30-16:00
地点:深圳美术馆(新馆)一层报告厅

主讲人 马萧

主持人 游江

观众提问
此次专题分享主要从雷诺阿、米勒、卢梭、科罗、杜比尼等一些巴比松艺术家的作品鉴赏展开,并且提出“巴比松画家从哪里来?为什么他们要画风景画?为什么他们获得成功?”等一系列问题,从而引入活动的主题“风景画与学院派——法国绘画的黄金时代”。马萧老师首先向观众介绍了法兰西美术学院设立罗马奖的历史,并指出在传统人物画奖项之外,设立风景画罗马奖的契机,催生了许多画风景为主的艺术家,而巴比松这个村落为当时去参加风景画罗马奖的艺术家提供了一个磨练记忆的地方。巴比松艺术家并不是业余画家,恰恰相反,他们几乎都接受过学院的严格训练。讲者还通过画家之间风格的相互影响等研究进一步说明了巴比松画派获得成功的原因。分享的第二部分着眼于学院派,讲者由新学院的奠基人雅克·路易·大卫及他的弟子安格尔、德拉罗什到梅索尼娅、热罗姆、达阳等几代人的风格的对比分析,阐述了从古典主义到现实主义的演变。最后由先贤祠壁画到象征主义风格直到印象派的出现,通过印象派画家的构图中以及当时的历史语境分析印象派受到巴比松的影响及英国风景画的影响。最终向观众展现出,历史的事实是,印象派其实跟学院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2023年第10期总第10期
主题:从“photography”到“摄影”——近代视觉文化转型中的一条跨文化线索
主讲:董丽慧
主持:游江
时间:2023年12月10日14:30-16:00
地点:深圳美术馆(新馆)一层报告厅

主讲人 董丽慧

观众提问

观众提问
将“photography”与“摄影”对译,在今天已是常识。不过,回到这一媒介诞生之初,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语境中,“photography”和“摄影”之名,都经历了数十年不稳定的命名更迭。摄影作为一种现代视觉媒介,在不同文化土壤中展现出了独特且多样的发展轨迹,体现出了文化的多样性和跨文化交流的重要性。本次专题活动我们邀请了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董丽慧到现场给大家做交流和分享。她首先由“photography”与“摄影”这两个术语的历史演变,揭示了摄影如何成为现代视觉文化转型的关键线索,通过对摄影名词的细致考察把握了近代视觉文化观念转型的内在逻辑。并通过分析中西方语境下摄影概念的变迁,对比了两者在异质文化土壤中的异同,从而揭示了一种“东西对流”的跨文化趋势。此外,还深入探讨了达尔盖银版的命名来源及其与版画之间的联系,以及摄影片段式构图对印象派画家的影响等相关话题。同时,董老师还对西方和中国的摄影概念史进行了比较分析,揭示了两者在共同趋势和独特发展之间的平衡。此次分享为观众提供了一个全球视野下的摄影观念演变的图景,较为详尽地阐释了摄影在现代社会和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其对绘画的影响。
2023年第12期总第12期
主题:马奈的“大宫女”——19世纪印象派笔下的东方女性
主讲:潘桑柔
主持:游江
时间:2023年12月17日10:30-12:00
地点:深圳美术馆(新馆)一层报告厅

主讲人 潘桑柔

主持人 游江

活动现场
本期活动聚焦于19世纪印象派画家塑造“大宫女”等经典东方女性题材的多重方式,尤其是新兴的人体摄影和波斯细密画对马奈的影响,揭示了马奈如何融合这些元素来创造独特的艺术视角。在本次专题活动中,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讲师、艺术学博士潘桑柔为我们带来了有关印象派之父马奈和东方世界的一些精彩故事,同时也探讨了马奈作品中的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物跟场所整个构图的关系。在深入探讨马奈将东方文化元素融合到西方传统艺术中去同时,也通过分析一系列女性题材的作品,这些画作一方面展示了东方女性的形象,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当时西方社会对东方的看法。从奥斯曼帝国到萨菲王朝,我们可以看到“东方主义”在不同时期的痕迹,这些痕迹在马奈的“大宫女”画作中得到了诠释,也进一步揭示了画中人物的身份及其象征意义。值得一提的是,潘老师通过比较德拉克洛瓦的作品,分析了两者在描绘东方主题时的异同,为我们展示了马奈在创作“大宫女”时的独特视角和受到的影响。此外,潘老师还以马奈的版画《大宫女》为例,将其与同年完成的《阳台》和《工作室里的午餐》进行了多角度的分析和比较,揭示了大宫女的形象并非完全是幻想和欲望的产物,而是基于真实的东方美女在巴黎的投影。活动最后还进一步深入探讨了马奈作品中东方元素的连续性与变化,以及他如何将东方元素与印象派风格相结合的创作手法。
2023年第13期总第13期
主题:炙热的夕阳——法国海军画家安德烈·汉堡笔下的海景
主讲:郑伊看
主持:游江
时间:2023年12月17日14:30-16:00
地点:深圳美术馆(新馆)一层报告厅

主讲人 郑伊看

主持人 游江
讲者从安德烈·汉堡生平阅历做陈述进入主题,介绍了其代表作之一《九月特鲁维尔的海滩》。该作品构图三分之一的画面为海滩,大面积空间留给了天空,且非常突出太阳的比例。讲者以“大太阳”为分析线索,结合地理位置、社会背景以及其他画家如查尔斯·莫津、莫奈、尤金·布丹等所描绘的特鲁维尔,为观众徐徐展开安德烈·汉堡的创作分析研究。结合安德烈·汉堡的人生经历,分析其早期的作品《圣街》《卢森堡花园里的玩具亭》《贝尔克的沉船系列》《文明1937》等的创作背景,揭示其在作品色调从暗沉转向明亮、笔触变化的背后成因。追踪“大太阳”这一线索,讲者捕捉到安德烈·汉堡在非洲第二次之旅中所创的《日落归来》《非洲市场》《阿比让大集市》的画面中正式出现了“大太阳”。讲者认为该意象既来自大自然,又像艺术家的眼睛。讲者指出,这个“大太阳”和后印象派梵高很是接近,也在梵高画作的痕迹及其思想中,探索到梵高对于安德烈·汉堡创作“大太阳”的直接影响和思想根源。
知识的迭代
New Knowledge
在《日出·印象》的另一面
——
诺曼底、“水”、“东方”与印象派起源新论
文/李军
一、三个镜头
第一个镜头:
1872年的一个清晨,晨光熹微。在滨海城市勒阿弗尔入住一家海景酒店的画家莫奈(Claude Monet, 1840—1926)打开窗户,看到了苏醒之中的城市,正随着海面上一片金色的波光荡漾。远处码头上耸立着的烟囱、吊车,和海面上高大的帆樯交织在一起,隐没于蓝色的阴影中;前景中一艘小船正在行进,摆渡人和小船在高光中的剪影,如同黑色的火焰在变幻中跳跃,也顿时跃入画家的眼帘,让他陡生画意,欲罢不能。于是他拿起画笔,将眼前的景象迅速记录于画布之上……几个小时之后,随着一颗橙红色的太阳在海面和画面上同时升起,一个“印象”完成了。

日出·印象 油画 莫奈 1872年
巴黎玛摩丹莫奈美术馆藏
第二个镜头:
两年之后,被官方沙龙一再拒绝的一群画家,以莫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为首,自主组织了一场展览会。他们借用著名摄影师纳达尔的场地,展出了这个落魄的画家集团的165件作品。在莫奈参展的12件作品中,1872年所画的海景画赫然在列。当展览手册的编辑问及莫奈,该如何给这幅画命名时,莫奈的眼前迅速闪回了当时画画时的情形——那天清晨中“雾气朦胧中的太阳”和“船上高耸的几根桅杆”。因为这些情景更多带有莫奈个人的色彩,并不像是“真正的勒阿弗尔的景象”,于是莫奈回答说:“那就叫《印象》吧。”于是,莫奈的“印象”变成了莫奈的画《印象》。
第三个镜头:
1874年3月25日开始的展览招致的不是褒奖,而是如潮的 “恶评”。大量的观众前往参观的目的似乎并非欣赏作品,而在于抖机灵和嘲笑——巴黎人的聪敏才智在这里发挥得淋漓尽致。继有人把这些画的画法说成是用几管颜料装入手枪再打上画布,一位叫路易·勒鲁瓦(Louis Leroy)的批评家,还把毕沙罗笔下风景画的朦胧景致,戏谑为仿佛眼镜上的污垢,以至于让一位官方画家屡次三番摘下眼镜去擦拭。当然,这位批评家最著名的贡献,是为整个新艺术运动贡献了一个响亮的名称“印象派”(Impressionisme)——取自前述莫奈海景画的名称,只不过正式展出时,它变成了更通俗的《日出·印象》(Impression, soleil levant)。勒鲁瓦借助他笔下虚构的官方画家在画前气成“深红色”的脸和“毛坯的糊墙花纸也比这海景更完整些”的訾言,深刻传达了时代主流艺术场域对于新艺术的不解和不屑。因为与古典主义和学院派刻画事物本质的精微线条和素描相比,莫奈用短促的笔触捕捉瞬时光影的色斑色点,正如法文中表示“浮光掠影”“模糊”“不确定”意思的“印象”(impression)一词那般,实在是不登大雅之堂。
然而,新艺术的历程一旦开启,居然无法遏制。伴随着机械复制时代大众传媒而流播扩散的,是“印象主义”或“印象主义者”概念的不胫而走。这个概念虽然在短时间内仍令人避之而唯恐不及,却注定将为参加这一运动的每一位莫奈们带来莫大的荣誉。泰山必起于毫末,伟大未必不平凡,但平凡不能诠释伟大。在《日出·印象》表象的另一面,其实连带着一个广阔渊深的世界。首先是它所诞生的场所及其精神。
二、诺曼底:交汇之地
莫奈绘制《日出·印象》的地方正是他的家乡勒阿弗尔,而勒阿弗尔位于塞纳河的入海口,是法国北部大区诺曼底的一个滨海城市。虽然诺曼底在地理上位于法国北部边陲,但在历史上,它并非一个边鄙之地,而是重要的交通要道。它的对面即是英格兰,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英吉利海峡(法国称“芒什海峡”),历史上,它是英法两大民族千年恩怨的拉锯之地。其名称“诺曼底”(Normandie)本得自北方诺曼人(Norman意即“北方人”,维京人的一部分)自9世纪入侵法国之后所获之地;诺曼人后来又在诺曼底公爵威廉一世(William I,1028—1087)时代,越过海峡征服了英格兰。而作为诺曼底公爵的传统领地,诺曼底以后又成为英格兰在法领土的一部分。这种错综复杂的领土关系,在14世纪又演变成为英法之间的“百年战争”,其中诺曼底始终处在英法之争的前沿。
此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盟军继1940年发动了从敦刻尔克的大撤退之后,又于1944年发动了诺曼底登陆,成为二战中最终战胜法西斯的扭转乾坤之举。莫奈的故乡勒阿弗尔旧城,正是在登陆作战中遭受了毁灭性打击,其在战后根据著名建筑师佩雷(Auguste Perret,1874—1954)的方案得以整体重建;所重建的新城作为战后城市规划和建筑的杰出典范,于2005年获评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
在自然风光和文化景观上,诺曼底一向以粗粝荒蛮的海岸线和海景,以及无数壮观的中世纪古堡、教堂和古城而著称。从19世纪开始,它逐渐成为艺术家和文人们寻幽访胜的圣地。
三、另一个“巴比松”
海峡对面的英国人很早就关注到诺曼底的风土人情。1802年,随着英法之间的《亚眠和约》(la paix d’Amiens)签署,两岸之间的敌对状态暂时消弭。英国人恢复了传统的远足欧洲大陆的“大壮游”,而诺曼底正是从英国到欧洲大陆的第一站。1822年伦敦出版了科特曼(J.S. Cotman)和D.透纳(D.Turner)合著的插图版《诺曼底古代建筑》(Architectural Antiquities of Normandy)一书。同时在法国,从1820年起,陆续出版由泰勒男爵(le baron Taylor)主持、众多作家和插图家参与其中的20卷巨著《古代法国的如画和浪漫之旅》(Voyages pittoresques et romantiques dans l’ancienne France),其中的第一、二卷关注的正是诺曼底古迹(分别出版于1820、1825年);这部分插图中就有年轻的英国风景画家波宁顿(R.P.Bonington,1802—1828)的手迹。众所周知,他的水彩画对于法国画家于埃(Paul Huet, 1803—1869)和柯罗产生了重大影响,将他们从学院派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转向对自然和风景的研究。

鲁昂 水彩 波宁顿 1825年
除了波宁顿之外,热衷于描画诺曼底风景的英国画家中还有更重量级的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19世纪二三十年代,透纳频繁往来于塞纳河入海口一带的诺曼底海岸,用他那出神入化的水彩技法捕捉城市、港口、古迹和人群的光影及其内在的诗意。水彩画法本来只是彩色素描画法之一,更多地用于辅助地形景物测绘的实际用途,但在英国水彩画家那里,这种技法被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尤其是透纳,他的水彩画用笔迅速、色彩明快,专注于表现物体与物体之间的布局关系,而不限于物体本身;他更善于表达大气的氛围、迷蒙的远景和水天一色的落日余晖等奇幻场景。这种蕴藉而朦胧的效果仿佛经由高速运行中的现代化交通手段所致,反映了处于工业革命高潮之际的英国和英国人典型的视觉经验。透纳的风景画曾经深受17世纪法国画家克洛德·洛兰(Claude Lorrain,约1660—1682)的理想风景画的影响,但现在,这种影响经过现代经验的洗礼,再一次越过海峡,反哺欧陆。

翁弗勒尔,从西部观望诺曼底 水彩 透纳 约1832年
英国泰特美术馆藏
英国式风景画法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艺术家聚集于诺曼底海岸。圣西默翁农庄(Ferme Saint-Siméon)本来是塞纳河入海口翁弗勒尔附近的一处乡村客栈,其地望兼具海景和田园之趣。自从早年接待了布丹(Eugène Boudin,1824—1898)等人之后,农庄和农庄主人图当妈妈(la mère Toutain)逐渐声名鹊起,到这里画画兼住宿的艺术家纷至沓来。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库尔贝(Gustave Courbet,1819—1877)、柯罗(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 1796—1875)、多比尼(Charles Fran ois Daubigny,1817—1878)、布丹、容金(Johan Barthold Jongkind, 1819—1891)、依萨贝(Eugène Isabey, 1803—1886)、米勒(Jean Fran ois Millet,1814—1875)、莫奈和雷诺阿(Pierre Auguste Renoir,1841—1919)都是这里的常客,以至于此地逐渐形成一处绘画的圣地,甚至有了“诺曼底的巴比松”的美称。
确实,巴黎南部枫丹白露森林中的巴比松小村比诺曼底农庄更早成名,其原因也是因为画家的聚居。从1830年左右开始,在英国画家康斯坦布尔(John Constable,1776—1837)的乡村风景画影响下,泰奥多尔·卢梭(Théodore Rousseau, 1812—1867)、柯罗、多比尼和米勒等画家相继来到巴比松,在这个位于森林和平原交界处的宁静村庄定居下来,沉浸于描绘四季递嬗、晨昏日夜中平凡的乡村生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后来同样参加到诺曼底风景的发现与描摹之中,经常往来于两地。但巴比松与“诺曼底的巴比松”相比,仍然属于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和风格。巴比松画家的作品更接近于康斯坦布尔式的唯美主义和理想化的田园风光,他们更喜欢柔和的光线和色彩在明暗中的和谐配置;他们虽然也在户外画画,但绝非真正的外光画法,而是把户外速写的东西带回户内完成。这使得巴比松画派的作品总是弥漫着一丝优美而感伤的情绪,这种情绪与其说来自风景本身,毋宁说来自画家内在的心绪和画师于画室内的意匠经营。与之相比,诺曼底的风光更为粗犷,风景更为宏大,气候更为严酷,光线更加强烈而变化莫测,因而需要发展出更符合于本地风光的独特的风景画法。
欧仁·布丹正是诺曼底本土诞生的风景画家。出身于水手之家的布丹从小就谙熟大海和水性,他被来自荷兰的画家容金教以外光画法,以后又将这一画法传授给更年轻的莫奈。因为对景写生之故,为了迅疾捕捉风景中变化莫测的光影效果,画家在作画过程中必须做到手眼相应,这一过程必无法容纳任何传统绘画中不可或缺的观念或思想存在。于是,正如罗斯金所说,艺术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一种没有现实思想内容、缺乏实用性和道德教益的艺术,一种不带有任何历史负担、不歌颂上帝的荣光的艺术”应运而生。这就是我们在布丹的画面上所能看到的东西:除了沙滩和旷野、波浪和船帆、苍茫的天空和瑰丽的云彩、人群模糊的背影和剪影,以及粗犷的笔触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但它却能赋予我们以难以言说的满足。

维莱维勒海滩 油画 布丹 1864年
华盛顿国家美术馆藏

艾特勒塔的小船 油画 布丹 1892年
“PEINDRE EN NORMANDIE”协会藏品
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两位诺曼底之子——籍籍无名的画家杜布尔(Louis Alexandre Dubourg, 1821—1891)和将一生献给诺曼底的巴黎人卡尔斯(Adolphe Félix Cals, 1810—1880)身上,看到较之他们的朋友布丹更为执拗的诺曼底素质。杜布尔致力于将现实主义与色彩,亦即观察的准确和恣肆的笔触相结合,在画面上形成一种“节制的诗学”(une poétique de la réserve)。作为一个诺曼底人,杜布尔却终日痴迷于巴比松的弗朗索瓦·米勒,他为诺曼底营造了一种可堪与巴比松的米勒相颉颃的日常生活诗意(例如《在翁弗勒尔海滩上拾牡蛎的妇女》),却以极为细密繁复的印象主义色点和纯粹的造型,创造了纪念碑式的崇高。卡尔斯曾被批评家誉为“印象派的真正发明者”。在他清贫的一生中,他的肖像画试图“从悲惨世界的深渊撷取诗意”。他的风景画则择取极低的视点和极宽阔的视域,在晨昏与日夜,也在孤独与幸福中,将诺曼底风土中一个个无我之境,升华为令人难以企及的天堂。

在翁弗勒尔海滩上拾牡蛎的妇女 油画 杜布尔 1876年
“PEINDRE EN NORMANDIE”协会藏品

维莱维勒的悬崖 油画 卡尔斯 1870年
“PEINDRE EN NORMANDIE”协会藏品
伟大的诺曼底犹如一个能动的主体,迫使它的儿子与它面对面。但到这里,诺曼底另一个伟大的主角尚没有上场。
四、“水”的理论
诺曼底区别于巴比松的地方,在于它有远而辽阔的水面。沿塞纳河从巴黎出发,一水逶迤直到翁弗勒尔出海,北上往东,一路上是一个个著名的滨海胜地勒阿弗尔、埃特勒塔、费康、迪埃普、加莱和敦刻尔克;一路往西,则是同样著名的海景城市特鲁维尔、多维尔和瑟堡一线。但令人诧异的是,从透纳到布丹,诺曼底的表现者画了无数的水面,却几乎没有发现“水”。例如,透纳画面聚焦的中心往往是海面上的景观(船、风暴和大气),水面所起的仅仅是反射倒影的作用;库尔贝笔下的海面是物质化的,厚重滞腻犹如泥浆或熔岩;布丹被柯罗誉为“天空之王”(the monarch of skies),他关注的中心是天空、云彩及其物质化的表现。作为布丹的学生,莫奈早年的海景画中,焦点依然是天空,水面也承袭布丹的惯例,倾向于物质化的表现,但已开始呈现莫奈自己的特色:水波先是被处理成程式化的短促的线条;然后,水面开始具有与天空平分秋色的能力。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晚霞和船的形体开始在水面的倒影中消融为不规则的色点和色块。

翁弗勒尔济贫院附近的灯塔 油画 莫奈 1864年
苏黎世美术馆藏

翁弗勒尔的拖船 油画 莫奈 1864年
纽约罗切斯特纪念艺术画廊藏
长期以来,统治欧洲画坛的古典主义和学院派有两大教条:第一,认为素描和线条反映的是物体固有的形状和本质,而色彩则是附加在形状上的非本质的东西,借用安格尔的著名表述,即“色彩是虚构的,线条万岁”;第二,色彩尽管不是本质,但色彩仍然是物体固有的,是物体在白光中呈现的形态,可以通过调色板上的主要颜色加以混合调配,并根据明暗的差别而加以运用。但是,外光画法导致物体的固有色会受到光源色和环境色的影响而产生巨大的变化;换句话说,色彩的本质仅仅是物体在光的作(反射和吸收)下而产生的性状,因而在外光画法下,古典主义和学院派的基本教条会遭到毁灭性的挑战。首先,形体在外光照射之下会因为明暗的差别而变得破碎和不完整,在这种意义下,完整的形体和线条反而是一种虚构;其次,物体对于视觉呈现的色彩并不是所谓的固有色,而是固有色的光谱性状在光源色和环境色作用下产生的复合效果。然而,一种不完全的外光画法(如在室外起稿,在室内完成)会导致在室外被挑战的古典主义原则一定程度上在室内得以修复(如同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情形那样),作品仍然可以表达想象中的形体或作者主观赋予的意图、思想和情调。只有纯粹在外光下完成的作品才能彻底颠覆和消解古典主义、学院派的形体完整性原则和色彩固有性原则。那么,究竟什么样的景物需要一种纯粹的外光画法来完成绘制呢?答案就是“水”,而且是诺曼底的“水”。而这一工作恰恰开始和完成于莫奈,以及他对于水和水性的研究;正是这种研究导致印象主义终于成为今天的印象主义,也使得只有莫奈才足以配得上这种版本的“印象派之父”的称号。
之所以水需要一种纯粹的外光画法来绘制,是因为,在我们周围的世界中,水几乎是物理形态最为复杂多变的物质;水没有形状,却可以在瞬间呈现出任何物体的形状;水无色透明,却可以容纳世界上任何的颜色;当它静止时,它如同一面镜子,具有反射世界上一切事物的能力;当它运动时,它会呈现出一切狂暴的形态。水是世界中的物质,但它也是物质中的“世界”,是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水也是世界上最为敏感的物质,可以反映世界上任何最为轻微的变化。当水面出现涟漪和波动时,水的镜像作用非但没有消失,而是变得更为微妙和丰富,犹如镜子破碎时,一面镜子变成了万面镜子。波光潋滟的水面事实上是由无数个碎片组成的,每一个碎片都能够反映我们和我们所在的世界。在无数高光点和倒影的交替中,古典的明暗过渡原则和形体的完整性原则被彻底颠覆;光源色和环境色重重叠叠交织在一起,因水的上下起伏和左右运动,古典的固有色原则也遭到破坏,形成一个变化万千而又瑰丽无比的形色世界。当人们试图在画面上努力捕捉这个现象时,也是人与水邂逅相遇之际——在这一瞬间,“水”第一次被艺术发现了。
事实上,在莫奈和印象派之前的任何艺术中,水都是作为被表现的对象和物质客体而出现的;而在莫奈和印象派的世界中,水第一次作为针对我们的主体而存在——根据光学的原理,我们在物质中看到的每一个高光点,都是光源色通过该点反射到我们眼睛的结果,因此也可以说,在闪烁中,在我们看到水的高光点的同时,水也正以无数只“眼睛”看着我们。
正如前述,这一过程始于1864年的翁弗勒尔,开始于莫奈在那里的海景中追踪光与水的颤动,追踪世界的纯粹运动的时刻。从这一时刻开始,我们大致可以追寻出如下的线索或链环:1865年的巴比松(《草地上的午餐》);1867年的阿让特伊(《圣阿德烈塞花园平台》);1869年的蛙塘(《蛙塘岛》《蛙塘岛的浴者》);1871年的伦敦(《威斯敏斯特下的泰晤士河》)和1872年的勒阿弗尔(《日出·印象》);1877—1878年的巴黎(《圣拉扎尔火车站》《1878年6月30日的圣德尼大街》);1897年之后的吉维尼(《睡莲》系列)。

草地上的午餐 油画 莫奈 1865年
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蛙塘岛的浴者 油画 莫奈 1869年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1878年6月30日的圣德尼大街 油画 莫奈 1878年
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愈往后面,愈是一个我们所熟悉的莫奈和印象派画家。出现在链环中的每一个地点,几乎都分布在从巴黎出发沿塞纳河到达诺曼底的水路的沿线,也就是说,这些地点总体上属于诺曼底水网系统的一部分。
这里遵循着一个从水景到园景,再到城市,最后回到水景的循环往复的过程;这也是一个把莫奈从水景中提炼出来的观察角度和表现技法,逐渐挪用和弥散到其他领域、其他景物的过程。需要补充的一点是,从水景到园景的挪用之所以成为可能,原因在于其事实上仍然遵循着相同的光学原理。因为森林中的光斑其实是投射到物体上的光源色,而树叶和花草类似于光斑的闪烁表现,其实也与水波一样,是物质如镜像般反射周遭物体的高光和环境色而已。

艾特勒塔 油画 莫奈 约1883年
“PEINDRE EN NORMANDIE”协会藏品
哲学家达弥施(Hubert Damisch,1928—2017)指出,他要建构一种“云的理论”,以容纳无法被西方古典线性透视法所表现的无限的天空和不规则的云,并开拓“一种新的风格,即不再强调事物的线形以及透视构成,而是强调形状的消失和光线的作用效果”。然而,“云的理论”似乎只能阐释莫奈的老师布丹,因为在后者那里,确乎是天空和云成了绘画的焦点。
遗憾的是,达弥施没能更进一步提到一种本文在这里发展出的“水”的理论(la théorie de l’eau),因为只有这种理论,才能更为准确地阐释莫奈一生的,尤其是晚期莫奈创作《睡莲》系列画作时的革命性突破:不仅形在水中消解,固有色、光源色和环境色难以区分,更重要的是,画面、画布和水面的三重平面性,与吉维尼花园所在的诺曼底,完美地融为一体。
五、日出“东方”
我们再次回到本文开头的情景。需要指出,1872年莫奈在勒阿弗尔观察到“日出”的东方,不仅指示真实的地理方位,还存在真实的文化含义。至少从中世纪开始,一句拉丁文谚语“Ex oriente lux”即在西方世界流行,意为“光自东方来”。理解这句话的关键在于同时代西方世界地图T-O图上独特的空间配置。T-O图的出处是拉丁文“Orbis Terrarum”(地球)的首字母,其形状也是字母T和O的套合。O代表世界;T代表将欧、亚、非三洲分隔开的水域。将欧洲与非洲分开的是地中海,将欧洲与亚洲分开的是顿河;而尼罗河则将非洲与亚洲分开。亚洲位居欧洲和非洲的上方,代表太阳升起的东方。东方不在右方而在上方。这种空间布局不仅极为真实地体现了西方世界对于东方文明的仰慕之情,其意境在一千年后似亦可与莫奈《日出·印象》中的视觉经验遥相呼应。

T-O 图 约1200年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还需要诉诸更为具体的历史语境。首先是17—18世纪的欧洲(尤其是英国),那是一个盛行“中国风”(Chinoiserie)的时代。英国政治家威廉·坦普尔(William Temple, 1628—1699)提出要用“远大的眼光来瞻顾人类,从中国一直到秘鲁”;他推崇孔子,也推崇中国的园林,其目的旨在改进英国的政治与文化。
1685年,坦普尔发表了著名的论著《论伊壁鸠鲁的花园》(Upon the Gardens of Epicurus),文中批评起源于意大利和法国的欧洲式园林过于关注“比例、对称和统一”,故而趣味低下犹如儿戏;并提出要用来自于中国的园艺原则“Sharawadgi”来疗救欧洲园林之不足。根据文中的表述,“Sharawadgi”一词的原型应该是一个中文词,其意思大约是一种“不讲整齐,不讲对称而又极其美丽”的式样,也就是一种不规则的美。坦普尔认为,这种美的例子到处可见于来自中国的“衣袍上的花纹”“屏风和瓷器上的图画”。
近百年来,无数中外学者参与了尝试还原这个词本义的讨论。答案五花八门,从中国学者的“散乱无纪”(赵元任)、“疏落位置”(钱锺书)、“洒落瑰奇”(张沅长),到日本和西方学者所认为的日文“soro-waji”(E.V.Gatenby,“使……不规则”),“sawaraji”(岛田孝右,“不触摸”“顺其自然”)和“shara’aji”(Wybe Kuitert, “洒落味”),不一而足。这些意见中,尽管看法不尽相同,但认为该词来自于东方语境和东方园林实践的观点是高度一致的。综合以上意见,虽然并非定谳,或许用“错落有致”一词概括坦普尔文中的主要意思,是最合适的,因为这个表述完满地结合了“不规则”(“错落”)和“美”(“有致”)的两层意蕴。
坦普尔被公认为英式园林艺术的早期奠基者。他关于中国式园林“不规则之美”(Sharawadgi)的论述,对于诸如艾迪生、蒲伯、沃波尔、坎布里奇等英国文人和理论家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以至于到18世纪,在肯特、布朗、钱伯斯等设计师的努力和耶稣会传教士如王致诚等人书信的进一步推波助澜之下,英式园林在卓然成形的同时也具备了“英—中式园林”(Jardins anglo-chinois)的称谓,说明来自于中国的“不规则之美”的园林观念,已然演变成英国园林的具体实践。
除此之外,还可以发现另一条线索,即“不规则之美”的观念对于英国“如画式”(Picturesque)风景美学观的影响。英文“Picturesque”源自意大利文“pittoresco”和法文“pittoresque”,说明它是欧陆趣味的一种移植。其中的关键当推17世纪法国风景画家克洛德·洛兰,以及他笔下以古代罗马建筑和景观为背景的所谓“理想风景画”。为了满足人们追求洛兰式风景趣味的需要,英国发明出来一种独特的“克洛德镜”(Claude Glass),帮助画家和旅游者按照洛兰式的眼光(用棕色或暗褐色镜片代表)去捕捉风景,这一过程反映出早期“如画”一词的真实含义,即“如克洛德之画”之谓。

借助于“克洛德镜”看到的英国廷腾修道院之景
而在18世纪下半叶“如画”美学的理论家那里,“如画”一词开始更多具有“反理想”和“不规则”的含义。例如吉尔平(William Gilpin,1724—1804)即认为一幢“比例合度、整体对称的”“帕拉第奥式建筑”是优雅的,但一旦把它画入画中,就会显得十分刻板;如要使得它能够“如画”,就必须“铲掉一半,再毁掉另一半,给它的残垣扔上些零乱的建筑构件。简言之,我们要把一栋光洁的建筑变成一堆粗糙的废墟”。这种表述的核心是其中鲜明的反新古典主义况味。与之相关的另一种“如画”趣味,是放弃新古典主义的“全景”,偏爱更低的视角或者有局限的“前景”,让观景者产生好像能够“走下去,进入其中,在其中走动”的感觉。这种非理想化的视角和反古典主义式的可居可游趣味,同样令人想起中国园林的意境,可见于钱伯斯1757年在《中国建筑、家具、服饰、器械和用具设计》(Designs of Chinese Buildings, Furniture, Dressings, Machines and Utensils)中对中国园林三种景观中的第二类,即“迷人之景”(enchanted scenes)的讨论。“迷人之景”意为精心设计旨在唤起游人别有洞天之感的景观。若加上钱伯斯所论的其余二景“娱人之景”(pleasing scenes)和“怖人之景”(horrid scenes),事实上可以说,钱伯斯关于中国园林“三种景观”之论述,正好对应于数十年后另一位“如画”理论家普赖斯(Uvedale Price,1747—1829)提出的“优美”“崇高”和“如画”的三分法,“如画”正如“迷人之景”,居于“优美”(“娱人之景”)和“崇高”(“怖人之景”)之间。这种新的“如画”观念事实上已经具备了浪漫主义的形态,说明受中国园林思想启迪的相关观念,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而1825—1838年间,透纳正在英国为一个出版社绘制大量英格兰和威尔士风光水彩画,同时他也频繁穿越英吉利海峡,在诺曼底留下大量描绘当地风光的作品。透纳在英国所画的水彩画最后被制成版画而出版,它们的风格与他的诺曼底系列绘画呈异曲同工之妙。其书名《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如画景观》(Picturesque views in England and Wales)中鲜明的“如画”(Picturesque)字样显示,这种风景美学趣味连同它遥远的东方渊源,同样越过海峡,来到了诺曼底的上空。
而在莫奈绘制《日出·印象》的1872年,这种“来自东方”的光芒更增加了它的明度和强度,以至于这个勒阿弗尔日出的场景,顿时有了些许“日出之国”(日本)的况味。这一年,法国艺术批评家和收藏家菲利普·布尔提(Philippe Burty, 1830—1890)发明了一个新的名词“日本主义”(Japonisme),用以指涉法国人中间愈演愈烈的对于日本艺术品的迷恋和借鉴。这一过程始自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佩里用战舰迫使日本开放港口的“黑船事件”,自此日本持续两个世纪之久的锁国政策终结。1862年,在日本与西方于1860年恢复外贸交易的两年之后,巴黎繁华的里沃利大街220号即出现了一家由德斯瓦耶夫人(Madame Desoye)开设的专门出售东方艺术品的古董铺。它的名字叫“中国门”(La Porte chinoise),吸引了包括龚古尔兄弟(les frères Goucourt)、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 1834—1903)、罗塞蒂(Gabriel Charles Dante Rossetti, 1828—1882)等文人和艺术家。随即,欧洲人在1867年的巴黎世博会上,再一次看到了包括和服、扇子、屏风和瓷器在内的大量精美日本工艺品的涌现。龚古尔兄弟在小说《玛内特·萨洛蒙》(Manette Salomon,1867)中,生动地描述了小说主人公第一次见到日本浮世绘版画时的那种心醉神迷的感受:“那些象牙版一样的纸上,充溢着东方的色彩……紫色、群青和宝石绿闪闪放光。通过翻看这一册日本版画,他感到仿佛从这个神奇的国家,升起了一个没有丝毫阴影的白昼,一个只有光明存在的白昼。”在这个光明的白昼冉冉升起的时候,莫奈同样沐浴着它的阳光。
事实上,莫奈不仅从勒阿弗尔的青年时代起即已接触到日本版画,画过其夫人身穿和服的形象,而且持续一生保持了对于日本艺术的收藏、兴趣和模仿。最新的研究证明,即使在莫奈最为风格化的艺术成就中,即他所画过的无数个版本的系列绘画如《干草堆》《鲁昂大教堂》《威斯敏斯特桥》,甚至晚年的《睡莲》,其灵感来源均可能是葛饰北斋的名画《富岳三十六景》(后者描绘了富士山在不同的天色和季节中呈现的不同面向)。另外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是莫奈晚年定居于吉维尼时所建造的日本花园和日本桥,后者的形象正是取自另一位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的《名所江户百景》。

身穿和服的莫奈夫人 油画 莫奈 1876年
波士顿美术馆藏

富岳三十六景之五百罗汉寺荣螺堂 木刻版画 葛饰北斋 1830年
吉维尼莫奈故居博物馆藏

圣阿德烈塞花园平台 油画 莫奈 1867年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干草垛系列之日落 油画 莫奈 1891年
波士顿美术馆藏

富岳三十六景之凯风快晴 木刻版画 葛饰北斋 约1830—1832年 吉维尼莫奈故居博物馆藏

睡莲池上的桥 油画 莫奈 1899年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名所江户百景之龟户天神境内 套色水印木刻 歌川广重 1856年
辛辛那提艺术博物馆藏
莫奈在吉维尼度过了他的最后25年时光,同时安静地绘制着他的《睡莲》系列。今天,我们可以在巴黎的橘园美术馆里,亲眼见证他所取得的成果。当我们环绕着这一幅幅画行走的时候,这一幅幅画好像也连成一片,把画画的莫奈和观画的我们,都包容在画的里面;好像莫奈和我们也是莲塘,是沐浴着阳光的莲塘中的涟漪、莲叶和莲花,是另一种阳光。

睡莲系列 油画 莫奈 1920-1926年
巴黎橘园美术馆藏

睡莲系列之日落 油画 莫奈 1920-1926年
巴黎橘园美术馆藏
只有到这一时刻,我们才会意识到,原来《日出·印象》和《睡莲》并不是两幅画;正如上与下、此与彼、东方与西方,深刻地昭示着同一个世界的不同方面。
结语
从莫奈肇始的“水的理论”(或称“水面的理论”),同样是理解从印象派到晚期现代主义艺术(即抽象表现主义和格林伯格的纯粹“平面理论”)这一艺术史进程的一把钥匙。2018年巴黎橘园美术馆的新展“睡莲:美国抽象表现主义与晚期莫奈”(The Waterlilies:American Abstraction and the Later Monet,2018),为此提供了大量实物链环,揭示了艺术史中这一段鲜为人知的故实。较之作为展览所出示的较“热”证据的波洛克、斯蒂尔、德库宁和凯利诸位,在我看来,反而是与莫奈呈若即若离关系的罗斯科那冷冰冰的抽象绘画,代表着莫奈之后的一个合乎逻辑的发展。即罗斯科的色域绘画一方面是以绘画的平面性对于莫奈“水面理论”的一种涂抹、否定和纯化,另一方面又以崇高的、包容环境的色彩沉浸性体验,对于晚期莫奈加以引用和致敬。

《睡莲系列》(局部)

无题 布面油画 罗斯科 1969年

罗斯科礼拜堂 罗斯科 1967 年

睡莲系列 油画 莫奈 1920-1926年
巴黎橘园美术馆藏
换句话说,罗斯科的“色域绘画”并不外在于莫奈式“水的理论”的逻辑论域,因为“色域”同样是“水域”的一种形式。
这也构成了《日出·印象》的另一面。
(此文原刊载《美术大观》2021年第10期,特此说明。温馨提示,处省略了大量的注释文字,请需要进一步研究的读者在相关期刊杂志和学术网站中查阅)
话题探讨Q&A
时间
2024年4月

马 萧 X 游 江
马萧,画家、学者,2015年获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学位,著有《印象派的敌人》《山外山: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绘画艺术研究》,编著《交织的目光——西方绘画500年》,先后在浙江省西湖美术馆和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个展。
印象派(Impressionism)在19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以创新的姿态登上法国画坛,是19世纪中后期的一个艺术流派。代表画家有莫奈、德加、雷诺阿、毕沙罗、西斯莱、卡萨特、莫里索等人。从艺术的历史继承性来看,法国在19世纪盛行过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而19世纪中后期的印象主义是既反对陈陈相因的古典画派,又反对沉湎在中世纪骑士文学而陷入矫揉造作的浪漫主义。他们一方面吸收了现实主义、巴比松画派的营养,另一方面还从荷兰小画派、西班牙画家委拉斯贵支、英国风景画家画家特纳和康斯太勃尔等人那里接收了有益的经验。此次我们依托深圳美术馆开馆展“印象新生:法国诺曼底油画写生与影像展”,结合观众在导览和专题活动中的系列提问,开展以下的对话,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一些知识的更新和启发。
游江:印象派是国内观众比较熟悉的一个画派,梵高、塞尚、雷诺阿等艺术家,也是大家比较喜欢的艺术家。事实上,印象派以及后印象派作为一个画派而论都是比较松散的团体,这也是为什么观众在观看印象派展览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感受,即每个艺术家风格表现并不是统一的,但往往我们又在艺术史上将他们统称为一个流派。在艺术史上我们为什么常常将没有明确的纲领且松散的艺术社团称之为一个流派?
马萧:1874年,一群年轻的画家借用摄影家纳达尔的工作室做了展览。展览的名字很低调,叫“无名艺术家、油画家、雕塑家、版画家协会展。但是,一位叫路易·勒罗瓦的记者写了一篇报导,大肆讥讽这群画家和他们的作品,尤其对莫奈的《印象·日出》,极尽挖苦之能事。这群画家也因此得了个恶名,叫“印象派”,也就是说印象派的这个得名,其实是很偶然的。
除了我们今天熟悉的那些印象派画家,还有好几位画家,他们和印象派风格一点关系也没有,包括有一位专门从事经典作品复制的版画家。这个展览,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要建立什么新风格,从名字上,你完全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野心。就是年轻人在学院的权威面前,需要获得一个展出作品的机会。
艺术史都是成功史,艺术史也不是艺术家自己写的。起码在莫奈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对于风格的追求还并不是完全清晰的,也不是十分自觉的。一直参加印象派展览,维系展览的德加,他的风格就和莫奈完全不同。当然,和传统的学院比较起来,他们又显示出极大的共性,从这一点上看,把他们视为一个风格上的团体,也是可以的。
游江:虽然各有各的追求,也各有各的“策略”,但是他们能够在一起举办展览说明在本体语言的表现上还是存在一定共性,很多特点也是非常直观的。今天我们很多人对于印象派的作品如此的喜爱,为什么当时印象派诞生之初却那么遭受官方的排斥?
马萧:法国美术学院一直非常重视素描训练,这个素描的概念包括了造型、构图等方面,同时强调作品的完整性。印象派呢,刚好从这几个方面都是同学院对着干。基本上印象派画家的作品都是通过写生来完成,最大限度地运用感性来创作,而非学院绘画中一直强调的理性。所以很难看到他们在画一幅画之前有很严格的构思和很清晰的设计。因为是写生,而且多数是短期的写生,主要强调对于感受的瞬间把握,那么在造型的严谨度上,画面的完整性上离学院的要求相去甚远。
这样其实会带来一个现实的问题,实际上是对市场规则的一种破坏,如果印象派画家的短期作品能够迅速获得认可,那么学院培养出来的可以画大型的、严谨的、长期的历史画的画家怎么办?对他们的认可,就意味着对学院传统的否定,学院里的画家自然不能容忍。另一方面,巴黎的观众已经习惯了学院体系之下的那些绘画作品,突然出来这么一群离经叛道的年轻人,他们一时半会也适应不了。要知道,勒罗瓦的讽刺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心声,而是很多很多巴黎人的共鸣。
稍微往深点说,到了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巴黎观众参与到沙龙以及美术展览的历史已经有两百年了。他们的在场和评论,已经成了法国艺术界里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也只有在这样的传统中,艺术保守派的力量才会如此强大,而一旦艺术的风尚发生转变后,他们革新的步伐也会大到令人吃惊。
游江:就创作手法而言,印象派和学院派是显然不同的,而印象派和后印象派也是不同,您也是一位长期从事创作的画家,请你谈谈印象派的艺术特点。
马萧:印象派画家人数众多,我还是以最典型的莫奈来举例说明。他与之前风景画家在视角上的明显不同,他的关注点不在风景本身,一棵树、一座桥、一栋房子,而在赋予风景可变性和丰富性的空气、阳光、水面的反光上,也就是说,时时刻刻的变化才是他的主题。为了不断接近这个主题,莫奈的绘画语言在不断演进。早期他喜欢使用连贯的线,一组长短不一的线,平行的,经常是一组一组,由紧凑到松弛;然后线条变短,凌乱,线条变得弯曲、密集,堆叠的遍数增加,于是颗粒感增强。因为画面质地的原因,形成的光线效果变得更复杂。一种是画内的光,来自于对象的黄昏、清晨、正午的光;一种是画外的光,画面颜料形成的光反射,两者相加,形成一种更丰富的视觉效果。到了晚年,莫奈视力下降,他的画风也逐渐改变了。和他画鲁昂大教堂、麦草垛那种强迫性的光线研究相比,他变得更主观,不再被对象控制。这一阶段,莫奈画面上密集的点又变成多样的线,而且用油增加,某处薄,某处厚,形成另一种丰富。他后来的大幅《睡莲》,完全可以被归入表现主义绘画。这和印象派在艺术史上的整体位置也是一致的,即从传统绘画过渡到现代绘画,从再现客观转变为表现主观。
游江:“印象新生:法国诺曼底油画写生与影像展”在展览叙事上,非常直观的向观众呈现了技术是如何影响画家进行创作的。一方面,铁路等交通工具发展使得画家走出了画室,另一方面,摄影术的发明,便携颜料的生产等诸多因素都促发了印象派的诞生和发展。你觉得哪些方面对于印象派画家的创作存在至关重要的潜在影响。
马萧:您说的这几个方面都是印象派出现非常重要的技术条件。我自己的理解是,奥斯曼男爵主持规划建设的巴黎新城市,给了这批年轻画家很大的刺激,让他们认识到,学院主导的古典美学可能和这个时代存在着脱节的危险。不应该把美学的至高追求放在复现前人的高度上,而是要与时代同步。当时巴黎建造和改造了很多大型建筑,建筑里面用大量的壁画装修。印象派开展的那一年,先贤祠的壁画工程也启动了。马奈曾经争取过这样的订件,不过他是想用壁画的巨大尺幅表现巴黎的当代生活。至于其他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中,出现新的巴黎,出现工业时代的种种特征,电灯、铁路、蒸汽,这都不仅仅是一种对新事物、新时尚的再现,而是明确从中去发掘新的美学价值。
游江:影响历史发展的变量是多样的,特别是一些偶然的因素往往推动着历史的前进。过去我们在艺术史的叙述方面,往往给人一个错觉就是后面的艺术实践超越了前面的画家和流派,就古典绘画和印象派而言,其实两者都有各自的审美取向、赞助人和审美受众。其实,就古典绘画而言,我们再来看历史上存在一系列作品以及今天学院派的作品,仍然是存在一些优秀的作品。
马萧:艺术史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就是我们留在艺术史上的,一定是最有价值的。但有很多例子告诉我们,艺术史也是遗忘的历史,也是待重新挖掘的历史。举个例子,十九世纪中期,巴黎美术学院重新装修时,委托当时学院大师德拉罗什绘制一幅大型壁画,上面描绘了自古希腊以来的许多重要艺术大师,包括了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我们熟悉的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鲁本斯、伦勃朗等等都在。但是作为法国美术学院的订件,德拉罗什却没有画法国美术学院的创始人,夏尔?勒布伦(Charles Le Brun)。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原因?是德拉罗什个人的偏好?还是当时学院的普遍意见?这是一个很极端的例子,代表着最专业最核心圈子里对艺术理解的巨大变化。勒布伦的很多作品还在卢浮宫和凡尔赛宫中,是否有价值,大家有机会可以自己判断。如果我们进入奥赛美术馆,就会发现很多优秀作品在知名度上远远不如同时代的印象派。比如十九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学院画家梅索尼埃、卡巴内尔、热罗姆、布格罗等等,都不是对前辈画家一个简单的重复,而是有了长足的进步,做到了前人不能做到的事情。之所以奥赛要做一个综合的展陈,也是想告诉我们一个历史,印象派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他们必须在十九世纪大的美术环境中才可能出现,学院画家有多优秀,也反过来决定了印象派画家能达到一个怎样的高度。
“艺术新知”
深圳美术馆公共教育项目
组织策划
深圳美术馆公共教育部
项目策划
游江 邓丽君
项目成员
(按照姓氏拼音)
方艺婷 赖慧瑜 吴博榕
影像宣发
深圳美术馆推广部
“艺术新知”深圳美术馆公共教育项目是从我馆的学术定位出发,立足中国自身的文明历史和文化艺术,针对不同的人群开展的系列专题活动。基于“历史、现实、未来是相通的”这一思路,一方面从传统文化的角度出发,邀请国内的文化学者和艺术家,举办一系列传统文化和传统艺术的鉴赏专题分享活动,通过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全面深入的了解,清醒地认识到“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要到哪里去”;另一方面,在全球艺术史的大视野中,结合深圳美术馆具有学术性和富有探索性的展览,开展系列主题性的讨论,聚焦业内的新实践、新研究和新成果,通过艺术作为一个窗口,打通不同领域之间的交流,从而拓展观众对于艺术和世界认知的维度。







已展示全部
更多功能等你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