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元初《保母志》鉴藏热潮之原因
——从杨琏真迦发陵事谈起
︱段莹︱
王献之《保母志》残砖现世于南宋时期,宋人已疑其伪。而元至元年间,周密、赵孟頫、鲜于枢等皆收藏《保母志》,甚至举办高会以张之,在士林中掀起鉴藏《保母志》的热潮。周、赵、鲜于诸公都是鉴赏大家,如此热衷于收藏前人广泛质疑之物,这是令人疑惑的。本文联系夏承焘先生《乐府补题考》一文中的看法,认为元初诸公对《保母志》的收藏,很有可能与杨琏真迦掘墓之事有关,并试从这一角度出发,对元初《保母志》的鉴藏热潮之原因进行探讨。
《保母志》现世于宋宁宗嘉泰二年(壬戌,公元1202年)。据姜夔记载,嘉泰二年十月,了洪法师携《保母志》墨本自钱清来示,云是年春,稽山樵人周氏斸山得保母砖及小砚,六月致之钱清三槐王畿之子。此砖断为四段,为樵人分别搜获而得。前五行为一段,后五行断为三截,一以支床,上有“交螭”二字;一为小儿垒塔,上有“曲水”字样;一弃之他处。后王畿携砖、砚入都,姜夔得以借观,并书二千余字长跋美之。
此砖真伪在宋时即遭到怀疑,姜夔跋中即言:“或以为王君赝作以欺世,亦有数人刻别本以乱真者。”并言志有七美,对时人疑伪的观点予以一一列举、辩驳,但这恰恰说明此砖在当时引起不小的争议。宋人对此砖持怀疑态度者亦有不少。赵彦卫《云麓漫钞》云:“或云乃近人伪为之,有五验:盖集王字故大小不等,一也;书‘晋献之’三字,而不著姓,献之绝不若是,二也;妇人谓嫁曰归,既为人保母,不当言归,复云‘志行高秀’,皆非学者语,三也;献之非善日者,而云八百余载,四也;古人墓砖文皆突起,无刊字者,五也。以此推之,良有理。”赵希鹄《洞天清录集》亦云:“山阴僧伪作王大令书保母墓志,韩侂胄以千缗市其石。予每疑其赝作,殊无一点大令气象。及见东坡所作子由保母墓志语,则僧实伪也。”
然而,此砖现世八十余年后,在元初杭州的士人中间又重新掀起对《保母志》鉴藏的热潮。至元二十四年(丁亥,公元1287年)春,周密得一本王献之《保母志》,请鲜于枢、仇远、白珽、邓文原、王易简、王英孙、王沂孙等题诗张之。此本现藏故宫博物院,前志已佚,后有姜夔长跋,又有金荪壁“荪壁”葫芦印,似曾经金氏手。后有周密、鲜于枢、王沂孙等八人诗跋。元人书题跋者尚有赵孟頫、龙仁夫、杜与可,书观款者有张、吕同老、曹彦礼、俞德邻、汤炳龙、郭景星、张谦、胡长孺、祝宜孙等。
仇远跋云:“丙戌(至元二十三年,公元1286年)冬,伯几出《保母帖》相示,命题诗。次年春重见此帖于弁阳山房,较前帖微不同,遂再赋并书前诗如左。社日,远顿首。”赵孟頫跋则言:“丙戌冬,伯几得一本,继之公谨丈得此本,令诸人赋诗,然后朋识中知有此文。丁亥八月,仆自燕来还,亦得一本,又有一诗僧许仆一本。虽未得,然已可拟。”由此可知,《保母志》在元初士人中间的流传,可知者即已有四本,分别为鲜于枢、周密、赵孟頫及一诗僧所藏,且获得及被许赠的时间都集中在丙戌冬至丁亥八月间。赵孟頫藏《保母志》,后转入郭天锡、范乔年手,现藏美国弗利尔艺术博物馆。
赵孟頫跋《保母志》
〔美〕弗利尔艺术博物馆藏
周密、鲜于枢、赵孟頫都是鉴藏大家,对前人的争议不可能视而不见。他们在至元二十三、至元二十四年间掀起收藏《保母志》的热潮,甚至举办高会以张之,这个现象并非仅从鉴定的视角能够解释。笔者认为元初诸公对《保母志》的收藏之热,很有可能与杨琏真迦掘诸宋帝陵的事件有关。
杨琏真迦为吐蕃僧人,见宠于元世祖,被授以江南浮屠总摄。其怙势妄为,在丞相桑哥的准许下,纠集徒众悉掘杭州、绍兴宋诸帝后陵,盗取金玉珍宝,并将帝后骸骨毁弃草间。先后发掘宁宗、杨后、理宗、度宗、孟后、徽宗、郑后、高宗、吴后、孝宗、谢后、光宗等诸帝后陵寝。盗墓者倒悬理宗尸身,沥取水银,又以理宗颅骨制成酒器。凡此种种,耸人听闻,成为元史上一次恶名昭著的事件。
关于杨琏真迦发陵的时间,说法不一。前人多将日期定在至元十五年(戊寅,公元1278年)。谢翱《冬青树引》有“知君种年星在尾”,黄宗羲以此句为寅年之证。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程敏政《宋遗民录》、毕沅《续资治通鉴》等皆以此年为是。但是,周密《癸辛杂识》两次记载“杨髡发陵”,都将时间系于至元二十二年(乙酉,公元1285年)。其中一条是摘录自状纸,言经过甚详,兹录于此:
杨髡发陵之事,人皆知之,而莫能知其详。余偶录得当时其徒互告状一纸,庶可知其首尾。云:“至元二十二年八月内,有绍兴路会稽县泰宁寺僧宗允、宗恺,盗斫陵木,与守陵人争诉。遂称亡宋陵墓,有金玉异宝,说诱杨总统,诈称杨侍郎、汪安抚侵占寺地为名,出给文书,将带河西僧人,部领人匠丁夫,前来将宁宗、杨后、理宗、度宗四陵,盗行发掘,割破棺椁,尽取宝货,不计其数。又断理宗头,沥取水银、含珠,用船装载宝货,回至迎恩门。有省台所委官拦挡不住,亦有台察陈言,不见施行。其宗允、宗恺并杨总统等发掘得志,又于当年十一月十一日前来,将孟后、徽宗、郑后、高宗、吴后、孝宗、谢后、光宗等陵尽发掘,劫取宝货,毁弃骸骨……”
由此可知,越僧以宋陵有金玉珍宝,诱使杨琏真迦掘宁宗、杨后、理宗、度宗陵,事在至元二十二年(公元1285年)八月。是年十一月十一日,又掘孟后、徽宗、郑后、高宗、吴后、孝宗、谢后、光宗等陵。黄宗羲对谢翱诗的注释有猜测的成分,陶宗仪、毕沅皆有年代之隔,周密则为此事件的间接经历者,又有状纸为据,《元史》总裁官之一的宋濂《书穆陵遗骼》详考与周密所断亦相符,应以周密说法为是。那么,杨琏真迦掘墓在至元二十二年八月到十一月间,与诸公至元二十三、至元二十四年间对《保母志》的收藏在时间上是密切衔接的。
杨琏真迦掘宋帝陵之事,在宋遗民当中引起了广泛的激愤,当时一些居越义士秘密策划收殓宋帝遗骸。这次行动由王英孙首倡,筹划和支持者有郑朴翁、谢翱,付诸行动者有唐珏、林景熙,皆为其门客。王英孙,字子才,号修竹,会稽人,为端明殿学士王克谦子,周密表弟。《两浙名贤录》卷九云:“王英孙,字才翁,会稽人。博通经史,历官将作监簿,辞归。……又喜延致四方贤士,日以赋咏为乐。若谢翱、郑朴翁、林景熙、唐珏辈,皆慕其义与之友。”唐珏,字玉潜,会稽人,本为宋儒士,得知杨琏真迦掘陵事后,悲愤不已,遂变卖家资,纠集里中少年夜拾骸骨,以木函盛之。唐、林二人又假扮乞丐,贿赂西僧,得高宗、孝宗遗骨,以两函贮之,谎称是佛经,与先前所得之骨并瘗兰亭山南,将常朝殿冬青树移种其上作为标识。《续资治通鉴》卷一八四云:
方(唐)珏等之始谋拾骨也,宋将作监簿山阴王英孙持其议,东阳郑宗仁襄其役,长溪谢翱为之筹划。翱故文天祥之客也,遇寒食则相与密祭之。久之事渐泄,人多指目珏、景熙,谓旦夕祸且不测。珏、景熙亦自承,不以为惧。事幸不发,人皆称曰唐、林二义士。
唐珏等殓葬宋帝遗骸后,初惧罹祸,秘而不发。但是,南宋士人们却自发举行诗词高会活动,以词中隐约之义暗讽杨琏真迦发陵一事。当时王沂孙、周密、王易简、吕同老、唐珏等分题赋咏龙涎香、白莲、莼、蝉、蟹等,结成《乐府补题》词集。
《乐府补题》被前人认为是诸公影射杨琏真迦发陵而作。厉鹗论词绝句云:“头白遗民涕不禁,补题风物在山阴。残蝉身世香 兴,一片冬青冢畔心。”(《樊榭山房集》卷七)王树荣跋列举集中数句,认为:“当为元僧杨琏真伽发宋陵而作,依类求之,此意无不可通。”夏承焘亦作《乐府补题考》,将各句一一析出,分析其意象与发陵之间的关系。现将周密《癸辛杂识》中的一段记载列出,以资参照:
乙酉杨髡发陵之事,起于天长寺僧福闻号西山者,成于剡僧演福寺允泽号云梦者。……遂先发宁宗、理宗、度宗、杨后四陵,劫取宝玉极多。独理宗之陵所藏尤厚,启棺之初有白气竟天,盖宝气也。理宗之尸如生,其下皆藉以锦,锦之下则承以竹丝细簟,一小厮攫取,掷地有声,视之,乃金丝所成也。或谓含珠有夜明者,遂倒悬其尸树间,沥取水银,如此三日夜,竟失其首。……至十一月,复发掘徽、钦、高、孝、光五帝陵,孟、韦、吴、谢四后陵。徽、钦二陵皆空无一物。徽陵有朽木一段,钦陵有木灯檠一枚而已。高宗之陵,骨发尽化,略无寸骸,止(只)有锡器数件,端砚一只。孝宗陵亦蜕化无余,止(只)有顶骨小片,内有玉瓶炉一副及古铜鬲一只。尝闻有道之士能蜕骨而仙,未闻并骨而蜕化者,盖天人也。……独一村翁于孟后陵得一髻,其发长六尺余,其色绀碧。髻根有短金钗,遂取以归,以其为帝后之遗物,庋置圣堂中奉事之,自此家道渐丰。
细品《乐府补题》诸家所作词中意象,与周密记录的细节确实存在指涉关系,试将各篇句列举如下:
《天香》赋龙涎香,应指髡贼以理宗含夜明珠,倒悬其尸,沥取水银事。王沂孙云:“骊宫夜采铅水。”周密云:“碧脑浮冰,红薇染露,骊宫玉唾谁捣。”吕同老云:“冰片镕肌,水沈换骨。”李彭老云:“清润俱饶片脑,芬馥半是沈水。”
《水龙吟》赋白莲,同上。周密云:“擎露盘深,忆君清夜,暗倾铅水。”陈恕可云:“纤罗曳水,清铅泣露。”此题又指涉诸后陵被发之事。王易简云:“翠裳微护冰肌,夜深暗泣瑶台露。”陈恕可又云:“玉镜台空,银瓶绠绝,断魂何许。”唐珏云:“奈香云,易散绡衣,半脱露,凉如水。”王沂孙云:“步袜空留,羽衣微褪,粉残香冷。”等等。其中,多人词中亦指涉孟后陵出绀碧髻与金钗事。周密云:“应是飞琼仙会,倚凉飙,碧簪斜坠。”唐珏云:“叹冰魂犹在,翠舆难驻,玉簪为谁轻坠。”
《摸鱼儿》赋莼,亦指理宗事。佚名云:“过湘皋,碧龙惊起,冰涎犹护髯影。”唐珏云:“鲛人夜剪龙髯滑……醉齿嚼清莹。”
《齐天乐》赋蝉,多用蝉蜕之意,疑指高宗、孝宗遗骨蜕化之事。王易简云:“怕寒叶凋零,蜕痕尘土。”王沂孙云:“山明月碎,甚已绝余音,尚余枯蜕。”周密云:“前梦蜕痕枯叶。”陈恕可云:“蜕羽难留,顿觉仙梦远。”仇远云:“满地红霜,浅莎寻蜕羽。”亦暗指孟后及其他诸后陵事。吕同老云:“绰约冰绡,夜深谁念露华冷。”“见洗冰奁,怕翻双翠鬓。”王沂孙云:“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周密云:“轻鬟犹记动影,翠蛾应怪我,双鬓如雪。”唐珏云:“晚妆清镜里,犹记娇鬓。”
《乐府补题》作者与《保母志》题跋者存在密切关联。《乐府补题》集中收录词共三十七首,现统计作者及各家所作数量如下:
对比周密藏《保母志》题跋可以发现,《乐府补题》的作者与《保母志》的题跋者关联度很高,其中重合者就包括周密、仇远、王沂孙、王易简、吕同老五人。汇总题跋与《补题》作者二十九人,可以大致析为两个圈子,一个是以周密为中心的杭州诗友圈,包括鲜于枢、仇远、白珽、王沂孙、张炎等,另一个则是居越的王英孙及其门客,包括唐珏、王易简、吕同老等,这个群体由宋遗民构成,是秘殓宋帝遗骸事件的核心人物。王易简,字理得,号可竹,山阴人。吕同老,字和父,号紫云,济南人。二人与唐珏皆为王英孙门客。黄溍《安阳韩先生墓志铭》云:“同里与先生游最密者,唐珏玉潜、王易简理得、吕同老复初,皆一时名士,而王监簿英孙礼遇之甚。” (《金华黄先生文集》卷三二)可以想见,在秘殓宋帝遗骸一年之后,王英孙自越携门客来杭,恰逢周密得《保母志》,故与宾客受邀题诗。在杭期间,又因周密得以会王沂孙、仇远诸名士,自然少不了雅集酬唱。《保母志》诸跋与《乐府补题》之作,皆是以此为背景的。
从《保母志》诸跋来看,意象也与发陵相关。王英孙跋云:“断砖一出人间后,叹息无人掩夜台。”“夜台”即坟墓,此句指向宋诸帝后遗骸曝露草莽、无从收殓之事甚明。他如周密“却怪玉匣书,反累昭陵土”,王易简“简编无端发汲冢,陵谷有时沉岘碑”,王沂孙“陶土或若此,何为殉玉鱼”,至元二十九年(公元1292年)龙仁夫跋“嗟乎,予视数年来故陵玉碗之殉,道山芸阁之藏,永宁金钥之秘,凄然沦化,何可胜道”,皆词意隐晦,疑暗指发陵事。夏承焘云:“诗意若隐若现,与补题相发,参合以观,《补题》寓意,跃然益显矣。”因此,周密《保母帖》与《乐府补题》作者重合,词旨相近,两次诗会理应发生在同一时期,且与王英孙携门客的来访有很大关系。应是与《乐府补题》相呼应,均影射杨琏真迦发陵一事。那么,诸公对此帖的收藏主要还是为纪念发陵之事的掩饰活动。
宋元十五家跋《保母志》(局部)
纸本墨笔 故宫博物院藏
作者供职于故宫博物院
(编辑:刘谷子)
︱全文刊载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㉝期︱
图文版权所有,如需转载,务必注明出处!






已展示全部
更多功能等你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