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围绕蘑菇展开的跨学科、跨领域的多重对话。
”
蘑菇的吸引
“我们住在南方以南的云下/那里有无数/难得一见的蘑菇/个个超凡脱俗/生生不息/炒牛肝菌吗?多放大蒜!/永远不要把神/放在冰箱里/外祖母遗训”。昆明诗人于坚写下的这首诗,既是展览“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的一部分,也是一个云南本地人对菌类最原始的热爱。
昆明当代美术馆所处的云南,是中国生物多样性最为丰富的省份,近900种食用野生菌也令这里获得了“野生菌王国”的美誉。蘑菇属于腐生真菌的一种,也是许多人最熟知的真菌生物。当一个有关“蘑菇”的展览要在这里发生时,并不令人意外。不过,这个展览并不是简单讲述蘑菇作为食材的展览,它有着更大的野心,就像展览标题所展露的一般,蘑菇串起了一个万物互联的网络,试图将科学、生态、环境等问题都包含其中。
生态和环境问题正在成为当代艺术界最为关注的议题之一。当丹麦艺术家埃利亚松的冰钟在泰特美术馆和伦敦金融城的户外广场融化时,当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将他们的夏季毕业展主题确定为“气候”时……策展人叶滢迫切地感到需要将这种讨论带入国内。恰巧,昆明当代美术馆馆长聂荣庆也正在撰写关于蘑菇的新书《菌中毒》。基于某种共识,“蘑菇”成为展览切入的主题。
“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 展览现场 : 闫晓静创作的《灵芝女孩》 (2016 ~ 2017年)
由加拿大华裔艺术家闫晓静创作的《灵芝女孩》,是展厅中呈现的一组浅棕色雕塑,皆为真人大小的年轻女性半身像,其表面冒出了大大小小的灵芝——这是一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长寿乃至永生寓意的蘑菇。鲜为人知的是,当蘑菇繁殖时,会向空气释放孢子,这些孢子落在合适的环境后,将产生圆柱形的白色菌丝。随着菌丝进一步生长和分枝,菌丝网逐渐形成。通常而言,蘑菇露出地面的部分只是它身体的一小部分,更大的部分会像根一样延伸至地下,往各个方向伸展。
尽管蘑菇常常与腐生、死亡相关联,但闫晓静在这件作品中却更关注它积极参与生命循环的过程。她将含有灵芝孢子的特殊混合物填充在特制的模具中,通过细心培育,菌体开始生长并“创造”了雕塑,而被释放的新孢子则成为覆盖在雕塑上的棕色粉末。它们各自的形状和分布位置都很随意,这种不可预测性是艺术家最感兴奋的部分。同时作为背景音展示的声音作品《天际线》,则是由记录灵芝生长过程的生物电信息转译而成。这与美国先锋派作曲家约翰·凯奇追求的“偶然音乐”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约翰·凯奇可能是最早感受蘑菇的吸引力的当代艺术家之一。师从无调性音乐大师勋伯格的凯奇关注偶发在创作或演奏一段音乐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并提出“偶然音乐”理论。尽管人们对于他自由思考的音乐与蘑菇无组织的生长方式是否存在相似之处尚有争论,但凯奇确实是名重度蘑菇爱好者,拥有大量真菌收藏,并在20世纪60年代复兴了纽约真菌学协会。对凯奇来说,蘑菇提供了一种生存密码。他曾说自己花了很多时间在树林里指挥他的那些偶然音乐,并因此构想了那部著名的实验性作品《4分33秒》。在1969年的一篇日记中,他记述道:“我常常走进树林,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应该对真菌感到厌烦了。但只要碰到任何完好的蘑菇,我就会再次失去理智。万幸:我们都还活着!”
“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 展览现场 : 约翰·凯奇,朗读《蘑菇与变奏》片段(1983)
此次展览展出了他生前朗读诗作《蘑菇与变奏》(Mushrooms et Variationes,1983)的影像作品,这首诗每行的中心字母连接起来可以拼出12种蘑菇的拉丁名,艺术家还描述了他的创作过程。在他与插画家洛伊丝·朗格(Lois Long)、真菌学专家亚历山大·史密斯(Alexander H. Smith)共同创作的《蘑菇书》(The Mushroom Book,1972)中,凯奇手写的关于蘑菇的诗歌,与各种涂鸦及音乐符号交叠在一起。《蘑菇书》强调艺术与自然的持续对话,凯奇将蘑菇狩猎从现实带到了艺术中,恰如1991年他在一次采访中所描述的那样,希望通过这本书,表达“寻找灵感如同在森林中‘狩猎’隐秘的蘑菇”。
“末日松茸”之后
当更多艺术界人士开始将目光投向蘑菇时,他们大多数可能都受到了美国人类学家罗安清所著的《末日松茸》的影响。从美国俄勒冈州森林里的采摘者、现场代理、散货船商、出口商,到日本乃至世界各地的松茸食用者,作者通过这些人串联、构建了松茸市场的全球供应链面貌。在这个故事里,始终无法被人工培育的松茸是与全球资本主义市场唱着反调的物种,它们不接受人工干预,拒绝规模化培育,主动选择自己的共生伙伴,却反而为系统性失调的地球危机提供了生存的解决方案。
当策展人叶滢与受邀艺术家们来到云南进行展览前期的调研、准备工作时,他们发现在2015年罗安清出版《末日松茸》后,松茸的故事仍在继续。相较罗安清所讲述的松茸全球产业链——产于偏远云南的松茸作为一种昂贵的食材被销往日本——在云南最著名的水木花野生菌市场里,松茸大多都被销往了中国的江浙沪地区,“所以它的产业链已经发生了变化,大部分已经变成了国内在消费”。与此同时,松茸减产的问题也引起了他们的关注,“今年云南雨水很少,气温也是历年以来最高”,而作为重要松茸产区的香格里拉格咱乡,因为矿产开发所造成的环境污染也严重影响了松茸的产量,“气候问题与生态问题,成为松茸故事的后续”。
龙盼,《松茸之雨-在林中》;单屏录像;彩色;有声;高清;7分57秒;2022,作品调研计划得到M Art Foundation支持
伴随着新问题被提出,艺术家龙盼被委托制作了一件全新的影像作品《松茸之雨》。她将视角对准了松茸未经讲述的部分——那些在空气中与尘埃共舞的孢子。当松茸开伞后,大量的孢子会被自然释放出来。这些难以被捕捉的孢子是松茸重要的繁殖过程,然而在市场上,由于未开伞的松茸价格更高,这场松茸的繁衍之旅往往被提前中断。于是,龙盼以此为讲述的入口,在香格里拉的深山里寻找了三天两夜,终于拍摄到了松茸孢子喷发的过程。通过孢子的视角,龙盼重新审视了人类行为对于松茸生长的干预,探讨了“经济行为和生态保护之间如何能够达到平衡”。
“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 展览现场 : 曹舒怡创作的3D打印雕塑 《无边缘外部肠胃》(2022)及影像作品《徜徉于下,徘徊于外》(2022),作品制作与呈现由M Art Foundation支持
常驻纽约的艺术家曹舒怡关注了“蘑菇”的另一面——那些埋藏在地下,同样难以被观察到的菌丝网络。创作的契机来源于她偶然阅读到,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彼得·莫蒂默(Peter Mortimer)实验室发现了一种可降解塑料的真菌,而她自己则一直在作品中关注地质时间内生命体如何转化的问题。在昆明当代美术馆副馆长谢飞及策展团队的帮助下,一个跨学科的合作项目得以促成,最终呈现为展览中的3D打印雕塑《无边缘外部肠胃》(2022)和影像作品《徜徉于下,徘徊于外》(2022)。
在展厅墙面蔓延的雕塑,是菌丝体在电子显微镜下成像后的3D建模打印作品。而投射在雕塑表面跃动、变幻的影像,是利用深度学习方式对一系列图像处理后制作的动画。这些图像素材包括真菌生长的延时视频、受感染动植物体内发现的真菌物种,以及扫描电镜下土壤中的微塑料、菌丝及其他杂质的混合物。人工合成的无机塑料,经由真菌的消化、分解,又回归自然。曹舒怡的这组作品探索了地质历史时间内有机物质与无机物质之间的共同演化。
多维视角也为云南本地艺术家带来了新的思考。身居西双版纳景洪市的生态画家资佰,父母都是中科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研究人员,他的童年常与植物、科研相伴。对云南人而言,比起被日本人炒热的松茸,他们更喜爱的菌类是干巴菌、见手青、鸡纵菌等。突破云南本地对于菌类作为食材的传统观念,资佰将目光投向了鸡纵菌和白蚁的共生关系。在自然界里,白蚁构筑蚁巢的同时也培养了鸡纵菌的菌丝体,由此形成一个共同的生态系统。
在《末日松茸》里,罗安清描绘了在这个经济衰退和全球化时代,小小的松茸“如雨后春笋般”,率先涌现在被毁的工业景观中。它利用自己独特的网络,逐步将废墟森林改造得适宜其他物种居住之后便退居幕后。这也是艺术家们在创作里不约而同提出的问题:危急时刻人类与自然该如何维系一种和谐的共生关系?真菌或许能够带来启示和方法。
生态艺术:与科学对话的可能性
历史上真菌学曾被认为是植物学的分支,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真菌学只有250年的历史,而直到近几十年真菌才被认为在演化的亲缘关系上更接近动物而非植物。
艺术家约翰·凯奇对蘑菇的痴迷,主要体现在他醉心于鉴定蘑菇,并时常为自己能够识别出专家都不能自信辨认的物种而感到高兴。1959年,凯奇参加意大利电视智力竞赛节目《Lascia o raddoppia》,在最后一轮比赛中,他按字母顺序正确答出了“美国真菌研究”中收录的24种白孢子蘑菇(the white-spored Agaricus),赢得了500万里拉的奖金,被认为是“一个真正的蘑菇专家”。
凯奇对真菌形态学分类的兴趣,反映了当时真菌学研究的进程。在这个展厅里,对真菌的科学研究进展是展览的另一条主线。与凯奇系列作品相对的,是中国西南高等真菌学研究的开拓者臧穆(1930~2011)制作的标本、手稿。作为真菌资源最丰富的云南,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是真菌研究的前沿重地,而其真菌学研究是从臧穆1973年调入云南工作之后起步的。臧穆很注重野外观察和标本采集(据统计,他毕生共采集真菌标本13800余件、苔藓标本24500余件、地衣标本1200余件,并创建了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隐花植物标本馆),大型真菌需要制成干标本才能运回实验室,再进行显微观察与研究分析,因此留下了大量的野外考察记录、测绘制图和照片资料。
1976年8月,臧穆野外考察记录,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隐花植物标本馆收藏
臧穆的学生杨祝良是云南省真菌多样性与绿色发展重点实验室主任、真菌学专业国际期刊《Fungal Diversity》主编。他将真菌的研究从形态学层面带入了分子学层面,利用新的DNA测序技术创建了世界牛肝菌科和鹅膏科的新分类系统。为彰显他在大型真菌分类学中做出的特殊贡献,2019年国际以其名单独对“祝良伞属”(Zhuliangomyces)进行了物种分划命名。
祝良伞属(Zhuliangomyces),图片由杨祝良提供
但艺术家与科学的关系,远不止于此。
“这对艺术家提出了新的要求,新一代艺术家需要有能力去理解科学进展到什么程度并做出回应。”叶滢说,这次策展也是她重新发现艺术与科学如何触发合作的过程,“这代研究型艺术家往往具有全新的跨学科知识结构,会带着问题进行田野调查和艺术实践。我不能将他们统称为生态艺术家,但他们会关注生态和环境问题,并具有与科学界对话的能力,能在工作过程不断挖掘问题,敏锐地感受到新问题的转向。”
居住在香港的艺术家郑波是中国最早与国际对话的生态艺术家之一。在2013年上海西岸的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上,郑波的作品《住在上海的植物》,或许是他最早与植物相关的实践。在被废弃了的水泥厂中,郑波种植了许多本地植物。他对其进行了详细分类,并通过与当地生态学、文学、中医及建筑领域学者的合作,借由植物作为载体探索了上海的历史,激活了当下的社会及环境问题。2019年,在上海纽约大学当代艺术中心的展览“一枝黄花”中,他又探讨了来自加拿大的入侵物种“一枝黄花”从上世纪30年代被引入上海后,是如何与当地环境互相影响的。
郑波影像作品《植物的政治生活》(2021)静帧画面,由Gropius Bau 与Schering Stiftung支持完成
此次郑波为展览带来的是影像作品《植物的政治生活》(2021)。影片基于郑波与两位来自柏林的生物学家之间的对话。在勃兰登堡州的一片森林里,时而快速、时而缓慢,树丛和林下植物镜头与艺术家、科学家的画外音对谈相结合,深刻地讨论了真菌和植物这两种生命形式之间的合作,以及这种合作与人跟苹果之间关系的差异——美国作家迈克尔·波伦(Michael Pollan)曾提出,人类吃苹果,但苹果也通过人类实现了全球范围的散播,从而成为一种强势物种,两者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但郑波认为,真菌和树根的合作关系远比人类和苹果的关系要激进得多。那些深入树根细胞里的真菌,是在细胞层面实践自身的政治语言。
影片中,郑波试图调动观众的感官去思考和理解森林里不同的生物如何做出“政治决定”。在不同的环境条件下,这些植物可以改变自己的体形、调整开花时间、改变花朵的大小。他倾向于把政治的中心放在行为而非身体上。在郑波看来,要学会如何尊重、平等地对待地球上的“非人类”,理解森林里植物的“政治生活”便十分重要,而这在一个以人类为中心的时代极具挑战性。
马里恩·诺依曼,《蘑菇在说话》,2021,电影片段,4分09秒,由瑞士文化基金会上海办公室支持
展览结尾,影片《蘑菇在说话》中升腾的巨大蘑菇云象征着人类所面临的危机。而蘑菇,也许可以是人类了解如何与地球上其他物种相互依存的一种途径。
*图片为昆明当代美术馆与参展人提供
正在展出
昆明当代美术馆(CGK)由昆明冠江集团投资兴办,自2018年开馆以来,相继举办过“地缘笔记”、"连接时间的空间——中法建筑对话展"、“谱系+ ——1978年以来的云南油画”、“谱系+ ——1978年以来的云南版画”、“在·野:云南建筑传统研究展”等重要群展;以及一系列个展,包括曾晓峰、唐志冈、马克·吕布、张春旸、曾孝濂、马云、于坚、何多苓、水雁飞、杜天荣、杨丽萍、刘建华、李季、姚钟华、吴家林、罗旭等。昆明当代美术馆立足于云南的历史脉络和地域风情,连接东南亚的地缘关系,通过客观地梳理云南与中国、乃至世界的当代艺术的互动,呈现艺术在地域性和历史性中的思考和实践,成为一座强调文化多样性和城市自然的当代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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