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巴尔扎克所言,伟大的爱情一开始都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张怡微觉得,这也正是她和《西游记》的关系。她原本以为《西游记》只是自己文学历程中的一门选修课,没想到却最终成为专业研究,甚至日常生活中温柔有情亦有能量的长久陪伴。
新近出版的《情关西游》里,张怡微以重诠“西游”故事为方法,着眼“西游”情缘为镜像,四十余篇视角独具的文章,引领读者烛照世情、反观自身,重探世界视域下中国文学经典的魅力。
白雁/文
重读《西游记》
读出“伟大”和“神迹”
2012年,张怡微负笈台湾政治大学。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西游记》对于自己人生的重要意义,在研修导师高桂惠教授开设的西游课程时,甚至还带着些许游戏的心。
在中国人的文学生活中,《西游记》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西游记》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常常被泛化为普通人的日常娱乐,网络时代尤甚。张怡微说,在重新阅读《西游记》之前,她已经留意到,坊间有很多关于《西游记》的趣谈,“比方说,为什么孙悟空在大闹天宫时期那么厉害,可是走上了取经之路,却连一个小妖怪都打不过?孙悟空那么厉害,为什么取经队伍的核心却是唐僧?”
这些趣谈的产生,张怡微认为应该是源于《西游记》与大众传播,或者说现代传播的结合。
当二十五岁的她重新打开《西游记》,目光行走在字里行间,看到的是一部完全超越旧时阅读经验的《西游记》,“我们的一贯印象都是《西游记》是给小孩子看的书,是不是真的是这样?《西游记》当中有大量打斗的场面,有大量的要吃人肉的场面,比方说要吃唐僧肉。也有很多很暴力的,比方说孙悟空会摔死百花羞的孩子,这样的比较激烈的举动。这真的是很适合给小孩子看的书吗?好像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情关西游》
张怡微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带着这些问题,张怡微一步步走进了《西游记》研究的世界。先是博士论文做了《西游记》相关研究,回到母校复旦大学任教后,又申请开设了本科生通识课“《西游记》导读”。
随着孙行者的成长而成长,随着孙行者的跋涉而跋涉,十年以来,《西游记》于张怡微而言,已然有了接近“伟大”和“神迹”的意义。
再“补”《西游补》
解开孙悟空的情关
在重读《西游记》的过程中,张怡微尤其关注到了明人董说的《西游补》。
《西游补》全书仅十六回,从百回本《西游记》第六十一回“孙行者三调芭蕉扇”补入。主要叙述孙悟空被鲭鱼精迷惑,渐入梦境,在虚幻的世界中穿越古今,经历了一系列变身,最后在虚空主人的呼唤下才醒过来。对《西游补》的主旨解读,历来众说纷纭,张怡微认为董说其实是在为《西游记》当中没有经历过情难的孙悟空补上一个情难。
“《西游记》当中九九八十一难,实际上每一难都是取经人的心魔。书当中也说: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说明什么呢?说明每个人都有弱点,比方说好色的人,他就总是会遇到美女,贪财的人他总是会遇到路上突然出现一笔钱。只要有人性的弱点就会有小说的诞生,因为小说就是处理人的复杂欲望的问题。”
在《西游记》当中负责情色考验的,主要是猪八戒和唐僧,孙悟空并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问题。董说为孙悟空补一个情难,在张怡微看来,并不仅仅关乎情,“行者不断坠入深渊、穿越时空,且恰逢历史的攸关点。文本以情喻史,以你侬我侬的周旋或是酣畅淋漓的审判,演示了未曾直言却众所周知的历史大沧桑。孙悟空像本雅明笔下的‘历史天使’一样穿越古今,自然而然地从古代一直浏览到明亡之际的历史残局。”
学术性地重读“西游”系列,也让张怡微发现了更多微妙有趣的细节,“《西游补》当中出现了一个法器,叫做驱山铎。它提醒读者,唐僧在《西游记》原著当中是非常怕山的,每到一个新的地方,看到崇山峻岭,他就会说,这里山好高,有好多荆棘密布,是不是会遇到灾难?这个时候孙悟空就会出来给唐僧讲一段《多心经》,说师父你不要多心,多心就会惹来灾难。在《西游补》里孙行者要去秦始皇那里帮唐僧要一个铃铛,也就是驱山铎,摇一摇就可以把山驱走。”
这些能够言说尽的以及还不能言说尽的种种,都被张怡微收进了五年前出版的《情关西游——从〈西游记〉到〈西游补〉》一书中。封面上,孙行者在一只粉紫色的桃子里闭目打坐,身着粉衣一袭,面颊上红云两朵。
放眼域外
追踪《西游记》出海记
最近五年来,张怡微一直在开设《西游记》导读课程,陆续又有新发现。目力所及,她锁定了对“西游”系列作品域外传播的研究。
“《西游记》脱胎于玄奘取经的故事。从《大唐西域记》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再到《取经诗话》,才第一次引入了孙悟空这个猴行者的形象,作为保镖出现在西行之路当中。再到《西游记》的评话,《西游记》的杂剧,《西游记》的南戏,包括西游电影,从上世纪二十年代以来香港的电影公司、上海的电影公司,许许多多的改编,最终带领西游这个古老的取经故事,以中国文化的形象输出到包括美国、日本、德国等在内的世界各地。即使外国人没有读过完整版的《西游记》,他们只是读过节译版的一些情节,他们也会知道在我们中国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武打明星,就是孙悟空。我记得看到有一个新闻说,瑞典就有个小男孩很喜欢美猴王的故事。”
在《情关西游——从〈西游记〉到〈西游补〉》的基础上,张怡微又增添了十几篇文章,浓缩了新的研究成果,把《西游记》的阅读经验、传播经验,包括在域外的表现都囊括其中。
“比方说《西游记》到了日本,沙僧的形象曾经和河童做过一个结合,又好比说沙僧的形象还不只有河童,日本人还把沙僧的形象改成一个中亚人的面孔。这也可以佐证中古时期取经团队从中国到印度的过程当中,有大量的多民族、多语言的环境。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又是如何交流的,这都是一些很有意思的问题。”
新版的《情关西游》,封面上,那只包裹孙行者的桃子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叶菩提。行者架着祥云立身其上,从五年前拘谨的状态渐入佳境。
对 话
《西游补》说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情难
读品:《情关西游》的书名有好几种解读方法,究竟应该怎么理解?
张怡微:五年前的版本,还有一个副标题“从《西游记》到《西游补》” ,所以“情”的问题就被凸显出来,因为《西游补》说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情难。这次修订、增补,主要在《西游记》细读的部分,所以就把副标题去掉了。我觉得,大部分读者,都是西游文化的读者,影视在西游“情”的故事上着墨也很多,我想随便理解都可以,只要能有兴趣回到原著、甚至去到《西游补》的阅读中,就是我的期望。
读品:最早如何与《西游记》结缘?
张怡微:对我们中国人来说,《西游记》是四大名著当中最熟悉的一本,即使是没有看过《西游记》原著的朋友,也会对《西游记》人物形象了如指掌,对一些著名的桥段,比方说盘丝洞、火焰山都留有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我们出去旅游的时候也会专门找《西游记》当中出现过的景点。所以,可以说《西游记》的文化对于我们的日常生活来说是非常非常亲切的。我们上海这个地方实际上跟西游的缘分也非常的深,除了有1961年《大闹天宫》的动画片之外,我们也贡献了很多戏曲的西游人物的形象。如果没有疫情的话,每年7月到8月,上海京剧院或者上海昆剧团都会表演西游的武戏,我们上海也诞生了非常多的艺术家,通过绘画、美术、音乐来表现跟西游有关的主题。
读品:这5年来你一直在复旦大学开设《西游记》导读的课程,对于这本经典名著,你的学生有什么阅读反馈?
张怡微:在课程当中,学生给我很多有意思的体验。他们有的会说自己是《西游记》的“独唯粉”,就是他只喜欢其中的一个人,大部分情况下是粉孙悟空。喜欢唐僧的人很少,经常有学生的报告,写的题目就是质疑唐僧凭什么当师傅。还有其他很多很有意思的问题,这些也在提醒我,每一个时代读者都会用他们的方式来理解经典文本,而我们的经典文本也的确经得起这样的拷问,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读品:运用学术的方法去解读《西游记》,让我们看到了别开生面的天地。接下来,有没有考虑过从其他的角度继续重读“西游”?
张怡微:其实我的路径一直都比较偏门,我是从续书阅读中重新检视阅读《西游记》遗漏的含义。比方《西游补》就是一个角度,《西游补》是一部非常奇特的中国小说,在海外评价很高。我博士论文就是做明末清初《西游记》续书研究,包括《西游补》《续西游记》《后西游记》三个文本。其中《西游补》是国内外文学评价最高的。董说为孙悟空设置的情关,遇到的不是一个具体的妖怪,而是一个空间,他不知不觉进入到情妖(鲭鱼精)肚腹中,脱离了现实三维的世界,进入到一个多维的空间(《西游补》中有青青世界、古人世界、未来世界、矇瞳世界等多维空间),这是非常超前、现代的想法,简直不像一个明代小说。我喜欢《西游补》的故事,很大程度是因为佛教故事在中古时期就会对维度做文章。后来我们看《画壁》,恐怖的感受是人被色相引诱进入画框,降到二维世界出不来。后来电视剧《天桥上的魔术师》和张艺谋导演的《一秒钟》,讲的就是类似的对话,三维空间的人和二维幕布里的人的对话。也许印度人是比我们更会讲故事,也更会预言。预言,就是讲故事的意义(其实也是方法)之一。
本期人物
张怡微 青年作家,文学博士。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戏剧(创意写作)专业导师。出版作品二十余种,代表作《细民盛宴》《樱桃青衣》《明末清初西游记续书研究》等。2021年获得第四届“茅盾新人奖”提名奖、“未来文学家”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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