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 夏诚安接受RADII专访：More Is More的美学

谁能定义何谓有品，何谓蹩脚？为什么设计师要屈从于极简主义的教条？你是否看厌了北欧、日式的性冷淡风？这些都是夏诚安提出的问题。他通过千变万化、色彩斑斓、令人错愕的影像、拼贴和装置，在所谓的中国低俗文化中“差中选优”，将其变成艺术。

“‘品味’和‘审美’这两个词就让我很恼火，它们充斥着傲慢与偏见，”夏诚安说，“我想用蹩脚、低级的视觉语言来摧毁整洁、美观、‘专业’的设计，惹恼那些认为设计只关乎品味和审美的人——这是我实践的起点。”

夏诚安的作品遵循“more is more”（大道至繁）的美学，与其说是赏心悦目，不如说令人无所适从，眼花缭乱。确实，“悦目”并不适于描述他的作品，即使浏览艺术家个人网站 (https://xiachengan.com/)，也会让人头疼。

夏诚安大量运用饱和色调，尤其是代表中国崛起的鲜红色和金黄色。作品中无数相互碰撞的符号、大胆的排印、凌乱的布局，让你应接不暇，甚至头晕目眩，看个一分钟就得休息眼睛。

夏诚安《党和派对之子》2018，拼贴杂志

夏诚安出生于 1995 年，成长于上海，本科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平面设计专业，之后获得芝加哥艺术学院视觉传达硕士学位。

然而，在设计方面，他在学生时代积累的知识与他对周遭世界、尤其是上海街头的解读常有冲突。他对商铺、杂货店外墙上的海报和横幅饶有兴趣，认为这类宣传有效、直接且实用，符合现代理论对优秀设计的定义。

但困扰他的是，大多数同学和教授并不认同这一观点，他们认为这些海报丑陋且低级。夏诚安说，这种批评声音让自己怀疑：作为一种艺术实践的设计“在中国是否已经被扭曲成一种奇怪的高级品味或上层美学标准”。

2017年前后，日本平面设计师高田唯的作品风靡设计圈，他是“新丑风”这一挑战传统美学运动的杰出代表之一。

“这让我大吃一惊，”夏诚安回忆道。“我意识到每天在上海街头看到的横幅和招牌完全可以作为平面设计的基础。我不需要遵循现代主义设计师定下的‘less is more’（少即是多）规则，那些人离我的生活太远了。”

夏诚安本人也消费所谓的低俗美学。他经常在芝加哥唐人街、上海豫园商店和淘宝上购买国产的塑料纪念品。这些民间业余的设计，连同上海的店招，一同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参考资源。

然而，他并不满意大多数设计师所践行的“新丑风”：对他来说，这根本不够有煽动性，也不够引人注目。他解释道：“设计师倾向于通过图像描摹、扁平化着色、降低色彩饱和度等手段，缓和视觉材料本身的原始和大胆。”

“我要摒弃这种节制，将狂野的美学放大到极致。”

越是深入研究手头资料，夏诚安就越着迷。“我意识到这种美学内容非常丰富，可以将其分解为许多与当代社会及历史问题相关的文化课题。因此，我决定从简单的视觉挪用转向对中国社会现象真正的文化研究。”

展览现场，夏诚安《传统文化之父-中华蛩蠊》，“USB多端⼝链接展”，没顶画廊，上海，2021

《传统文化之父-中华蛩蠊》由数字图像和形似昆虫茧的悬挂光栅板组成，艺术家在其中深入挖掘他乐于购买的那些纪念品和小商品的历史。

艾瑞克·霍布斯鲍姆 (Eric Hobsbawm) 在《传统的发明》(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一书中指出，许多被公认为悠久的“传统”事实上只有很短的历史，有些被置于新的语境，有些甚至是被发明的，用以构造一种与过去的联结和身份认同。受此启发，夏诚安发现，不少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也是如此，在 20 世纪才被重新发明。

“中华蛩蠊”（学名Galloisiana sinensis）是长白山地区发现的稀有昆虫。艺术家试图通过操纵这个尚未被挖掘的文化空壳，将其捏造为“传统文化之父”，并令其与龙、佛像和灯笼等其他中国传统文化符号杂交，创造出新的传统符号，从而探讨文化符号、民族意识、国家观念的创造与深化。

展览现场，夏诚安《有了金，有了银，扎彩花轿到门前》，“世袭领地 ”，宝龙美术馆，上海，2021

在另一件装置作品《有了金，有了银，扎彩花轿到门前》中，艺术家注意到近年各地政府出于反对迷信、提倡环保，而禁止传统丧葬习俗中的焚烧等仪式。于是，他在虚拟空间中构建了一个墓园，并利用经故障技术处理的商品广告“点燃”这个空间，从而探讨精神与肉体、网络与现实、思念与欲望这三组关系。

该装置包括时长近 10 分钟的影像，配上大悲咒与黄梅戏重叠而成的催眠式循环音乐，将传统元素与流行文化图像、消费主义符号共冶一炉。先前系列中的中华蛩蠊也客串出镜，变身为一尊金色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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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夏诚安《财富艺术》，“Happy Once, Happy Twice”，CCC跨文化中心，上海，2021-22

夏诚安的作品也涉足意识形态符号。在《财富艺术》和《美学事业》这两个包含装置、摄影、虚构写作、角色扮演等元素的综合作品中，他回收利用共产主义美学元素，例如肖像画、标语和铺天盖地的红色，试图串联和混淆商业成功学、传销话术、共产政治视觉遗产以及传统文化等议题之间的界限。

夏诚安惊讶地发现，改革开放后，类似军训和个人崇拜的管理模式依然存在于当今的企业文化之中。在资本主义的语境中，产生于共产主义时代的集体主义讽刺地成为了剥削工人的手段。

这种认识催生了一个由艺术家自己扮演的虚构人物：“美学大师诚安哥”——他教导年轻艺术家如何取得成功，言谈既搞笑又讽刺。在作品中的“教科书”上，艺术家写上一堆受流水线生产程序启发的毫无根据的艺术创作理论。自然，这些文字赞颂诚安哥的丰功伟业。

夏诚安对国内网民的任何创作都怀有兴趣。他尤其着迷于三线城市和农村地区流行的快手app，并从风靡该平台的土味视频出发，创作了《激光雨》（可在线观看https://deformalgallery.wixsite.com/chengan-xia）。

“土味”一词原指中国农村特有的低俗、落后的品味，隐含了城市人群对于农村人群的一种贬义价值判断。夏诚安注意到，土味美学中有大量对于流行都市文化的挪用，其中有武侠小说、香港黑帮电影等个人英雄主义浓厚的题材，也有偶像剧、言情小说等关注个人情感的题材。这些元素混杂交错循环，纷纷出现在《激光雨》中。

“我试图将土味美学概括为‘农村语境’下‘城市内容’的错位或异化。这只可能发生在社交媒体时代。”

随着土味文化在城市年轻人中走红，成为新的亚文化，“土味”一词被重新定义。“从这个角度上说，我认为将土味与朋克、嘻哈等其他草根文化进行比较会很有趣。”

尽管夏诚安的作品背后有深入的文化研究作为支撑，但他不希望自己的艺术带有说教性质。他始终致力于维持一定程度的模糊性，以增强作品对不同背景观众的视觉和情感冲击。

“我觉得大多数西方观众都震惊于我的作品。”在谈到芝加哥观众的反响时，他说：“但由于这些图像与他们的生活经历相去甚远，很难激发他们更强烈的反应。”相较而言，在中国，他时常收获意义深远的反馈，这一定程度上表明自己抓住了当代中国的精髓。

尽管如此，夏诚安依然相信国际观众能够欣赏中式极繁主义（maximalism）。他指出，西方观众已开始接纳“江南Style”和《摘金奇缘》（Crazy Rich Asians）所代表的“亚洲美学”。即便是进入中国的时尚奢侈品牌也在努力“本土化”和“极繁化”，比如巴黎世家的七夕宣传活动便从土味文化中汲取灵感，结果却备受争议。

夏诚安认为，只有更加深刻理解中国文化，才能避免类似的错误和成见。至于他自己，则将始终努力在国际舞台上展示当代中国的复杂性，同时不让自己不落入对于亚洲艺术的刻板印象。

他补充道，他透过作品剖析的种种社会现象首先是“权力的拜物教；这既指资本的权力，也指国家的权力”，而这源于“中国的快速资本化，没有为新价值体系的发展留下空间”。

除此以外，夏诚安提到，除了艺术以外，通过平面设计也可以直面尚未健全的体制并质疑现状。他这一代的设计师不再盲从传统观念和商业需求，“他们作品中某些强有力的特质正在挑战商业体系，传达社会诉求，甚至创造新趋势、新市场。设计师、艺术家和活动家之间的界限似乎越来越薄弱——这对视觉工作者来说绝对是个好势头。”

夏诚安的作品以俏皮、新颖的风格描绘了关于传统与现代、共产主义与消费主义、农村与城市的中式悖论。正如在他的艺术世界中一样，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也在混沌和矛盾中撞作一团。

 关于夏诚安 

夏诚安，1995年出生于上海，2020年硕士毕业于芝加哥艺术学院视觉传达专业，现工作生活于上海。利用印刷品、摄影、视频、装置等媒介，他的实践关注当代中国语境下文化符号的形成以及其背后的文化现象。他通过挪用、拼贴与建立讽刺叙事的方式解构视觉符号并重现符号的创造，并借由此展开对消费主义、科技、传统、政治等更大议题的探讨。

参与群展包括：“Happy Once, Happy Twice”，CCC跨文化中心，上海，2022；“海洋2”，线上，2021；“USB多端⼝链接展”，没顶画廊、Gallery Func、乔空间、潮流艺术博览会，上海 ，2021；“世袭领地 ”，宝龙美术馆，上海，2021；“PSA青策计划：平⾯游击：起来！数字失神者”，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上海，2021；“Is It A Good Time?”， Mana Contemporary， 芝加哥，2021；“时间知觉”，库茨艺术中⼼，上海，2020 ；“Launch”，SAIC Gallery，芝加哥，2020 ；“⽆界艺术周”，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厦⻔，2020 ；“Ars Electronica”，线上，2020；近期驻地项目包括：“游击战”，栏杆外，上海，2021；“De:Formal Gallery residency”，线上，2020。

 关于没顶画廊 

没顶画廊成立于2014年上海，由当代艺术创作及策划平台没顶公司所发起创办，公司创始人徐震是一位深具国际影响力的当代艺术家。

没顶画廊代理艺术家包括：蔡坚、陈英、丁力、何岸、李汉威、刘成瑞、陆平原、苗颖、佩恩恩、商亮、沈莘、史莱姆引擎、苏予昕、汪建伟、王思顺、王梓全、徐震®、杨深、杨扬、尭、郑源、周子曦。

没顶画廊合作艺术家包括：陈冷、艾略特·多德（Elliot Dodd）、方阳、冯至炫、葛辉、龚剑、刘娃、郎港澳、陆博宇、莫少龙、蒲英玮、善良、宋琨、王新一、夏诚安、夏云飞、徐大卫、张联、张珂、钟慰、张文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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