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画框的语义:路易·马林艺术理论的一个重要面向
(杭州师范大学 艺术教育研究院)

摘 要:法国著名哲学家和艺术理论家路易·马林借以古典符号学的阐释方法对绘画再现机制中“画框”的语义及研究价值进行讨论与梳理,通过捕捉图像中的“边缘”或“边界”元素,深入分析绘画作品中的画框生成过程,试图在绘画再现系统中对“画框”的自主性和概念化进行理论阐释。他认为,画框可以在一定意义上给予观者独特的凝视经验,使得绘画作品在可见空间内拥有最大限度的自主性,从而总结出关于画框与图像关系以及控制定位画面的方法论意义,最终在艺术哲学的场域下为绘画再现机制的系统性方法提供独特的阐释视角。
关键词:路易·马林;画框;绘画再现;自主性
本文是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超越‘语—图’之辨:西方当代艺术写作实践研究”( 15JDYS01YB) 的研究成果。
20世纪法国符号学家和艺术理论家路易·马林(Louis Marin,1931—1992)曾师从著名哲学家路易·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和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并长期担任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教学主任。他与达尼埃尔·阿拉斯(Daniel Arasse)、于贝尔·达弥施(Hubert Damisch)等人对法国艺术史理念进行了深刻探索与革新,同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等人共同对艺术史学科中的某些研究方法进行了与众不同的探讨与解读;他的著述颇丰,影响深远。前些年,其弟子达尼埃尔·阿拉斯的著作在国内一度引起学界关注,而他本人的思想却未被国内学界熟知。本文将就路易·马林的整个艺术理论研究系统中对于画框的语义的探讨进行阐析,并将其个人的研究方法放入现代绘画的理论脉络中进行考察与辨绎。
路易·马林在构建与解释绘画中的再现问题的过程中,极力避免陷入观念先行的恶性循环,循序渐近地织构起论述绘画再现问题的哲学框架。在他对绘画再现机制的探索中,关于画框的问题便随之出现了。
关于画框的研究历史,高远在《从功能到语义——画框的历史与理论》一文中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尤其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绘画边框的研究方法变得愈发复杂和多变,画框的范畴也越来越广,但大致上是从功能性的形态分析逐渐演变为语义学意义上的多重所指。在这些历史叙述和理论分析中,我们了解到绘画边框问题逐渐从对功能性的物质载体的讨论过渡到对于其深层语法结构的分析;绘画边框本身也不仅仅是一个物质形态的演变过程,还是一个视觉和心理的接受过程,同时也是观念和知识的生成过程。”[1]可见,画框问题是20世纪末艺术理论界的热点问题,得到多方关注。例如马林就认为,在绘画再现的机制中起到关键性作用的就是画框,它使绘画作品在相对可见的表现空间内获得一定程度的独立,并将再现形式转化为一种排他性的在场形式。通过画框,绘画再现便实现了把他物从观看者的视野中排除的目的,最终使自身得以成为自身。[2]75德里达在《绘画中的真理》中对于“框”的解读,也认定为对绘画之传统真理或本质构成威胁的,是意在将画作与外界隔离的各种框——边框、嵌框、图框、饰框,以及种种附加的装置或装饰,即中译为“边饰”的parergon,界定绘画的也许恰恰不再是所谓内部与中心,而是被视为外在多余的补充、装饰和点缀——边饰。[3]德里达所论之“框”虽然与本文中所要讨论的马林绘画理论框架中的“画框”不完全等同,但其含义都是通过与绘画中的内部因素保持密切联系,对于阐释绘画中的本质和真理都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结合着这个理解,马林以一种系统性的关注方式开始对美国抽象艺术家弗兰克·斯特拉(Frank Stella)的画作《伟大开罗》(Gran Cairo,图2)作了深入分析。在马林看来,斯特拉便是以这种相同的方式探索了绘画再现的画框问题的各个维度。首先是绘画再现中功能性符号的自反性:乍一看,斯特拉的画布是由画框组成的,画作平面被它们从最外面的边缘侵入到它的中心,马林认为这是画框和定位的胜利,或是超越再现的胜利。画布作为一种力量场域,它的整个外力极限完全指向它的中心。马林认为这股力量在画布上留下的痕迹就是画框。这块画布上所力求表现的并不是围绕画框的这个主题,而是为了表现画框本身的意义。斯特拉的这幅画作也正是画框形成的一个过程展示,即“framing”(框制过程)。根据绘画作品本身的主题来确定画框及画布的形状。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那么画作《伟大开罗》中力量表现的运动方式便是相反的:由中心向外围,由内向外,特别是利用对角线在平面内画出的四支非常有力的离心箭头。⑤与其说这些画框是力量改变的痕迹,不如说这些画框是一种不断扩张的内部力量的痕迹,一种有规律地重复相同形式和色彩的形式力量,从最初的一个矩阵开始,没有其他逻辑,只是任意地趋向一个目标,并最终形成一个包含的形式。如果说画框是再现用来呈现自身代表某种事物的手段之一,那么这幅斯特拉的作品就代表了画框自身的呈现。所以,这幅画完完全全是自反性的。在马林看来,我们的目光通过视觉开始深入到绘画平面的内部,就好像是正在通过彩色的楼梯,然后从平面的最外端开始挖空平面一样。我们的目光沿着楼梯向下,重新与中心的正方形相连,并重新回到中央的正方形,消失“指向”的正方形本身就代表了主体的“指向”,这也正是它的无限自反性的所在。[2]79
那么这幅画中画框的传递性维度体现在哪里呢?马林认为它的传递性维度恰恰在于对其自反维度的表现。马林将其归结为对一个标志性的纹心结构(mise en abyme)⑥的见证时刻,即再现性符号在其透明度上的不透明性,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是一个图像性的无限回溯(Regressus ad infinitum),[2]78马林揭示了通过画框的呈现到它的再现,再从再现到它自身的呈现的整个过程。如同这幅画中,从最外面的紫罗兰色画框开始,描述性凝视注意到它框定了一个蓝色画框,与之相隔的是一个精细的线性白色框,然后有一个新的蓝色画框围绕一个黄色画框,两种颜色之间的光学干涉破坏了蓝色的稳定性。从颜色的角度来看,似乎前三个画框构成了一幅以冷蓝色为主色调的画框,在这个画框之中,还有另一个画面以暖色为主色调——黄色、红色、饱和红色、红色,然后又是黄色。这个暖色调的画框又构成了另一个画框,紧凑而有力:五幅方形画框中间被四条白框线隔开——深绿色、蓝色、紫色、蓝色、深绿色,排列形成了对称的冷色布局,并突出了中央的紫色画框。现在我们到达了画面的中心:一个黄色的画框框起了一个红色的画框,最后一个画框框起了一个耀眼的小红方块,上面有我们之前看到的同样精细的白线。
在法文中“cadre”含义是“画框”(frame),画中这个中央的红色小方块,表示的是方形的意思——马林认为提出了一个视觉上和理论上的问题:画框并没有对本身进行定位,除非,我们能够提出一个画框定位自身的悖论,而这个悖论也正是画框具有无限自反性的悖论;在马林看来,这幅画呈现的就是一个悖论,假如中央的小方块就是那幅图画,那么这是由十五个彩框装裱而成的图画吗?或者它是最终的那个画框?不再定位任何东西,而是将自身定位,那么它便会成为一个零图像(无限地),一个看不见的图像?的确,可以把这些线看作限制的画框,趋向于它们的边缘,却永远达不到极限,正如阿尔贝蒂在《论绘画》中强调的,只要不改变轮廓中的线与角,面将保持不变——由此可见,轮廓是面的一种固有属性。[13]3因此我们也可以把白色的线条看作是支撑画布的剩余物和痕迹,存在于色彩的层层叠加之下。“每一块平面都以自己的线条、明暗和色调来分辨”[13]35,这些线条只有在这个支撑面本身用方形色块标记时,它们才能成为支撑面的痕迹。也就是说,只有在彩色方块被描绘出来之后,线条才会成为表现绘画视觉图像起源的痕迹。这种由线条决定的痕迹,才会在绘画再现的机制中证明了画框存在的必要性。每一个大正方形框架是由一个精细的白线组成的画框构成的。那么这条白线是不是另一个有规律地分布在画布上的画框呢?既是也不是。每一层级的框其实都是作为内部作品的画框而存在,同时也恰恰成为外层画框下所定位的画作内容。
路易·马林由此得出结论:在视觉上发现了一种通过间隔来把握时间的方法,或者反过来说,发现了一种通过时间上的前因后果来构造空间的方法。“这‘外在’,便是边界、边框、附加的装饰:‘边饰’(parergon)一词,也是法语中的‘作品-外’(hors-d’œuvre),即冷盘、主菜前的小吃;也是附加部分、附属物。但这‘外’无法与‘内’截然分开,而处于某种非内非外、既内又外的难以确定的边缘;它制造‘间隔’(espacement)。”[3]在这幅画中,通向深处的楼梯变成了一个彩色的金字塔,它的顶端是一个红色的小方块,向着视觉点延伸,一直延伸到观者眼睛所在的地方,这个金字塔完全超越了其所有的定位和定位画框所再现出来的平面,全部进入了观者凝视的空间,进入了作品的呈现空间。⑦凝视者对图像凝视方式的切换,正是定位和框定的视觉阶段。其中斯特拉的画框是这样的一种图像:它是有节奏的流动性时间,但没有明确的尺度。斯特拉的画框具有偶然性,同时再现的绘画主体也是由再现—符号这种构建过程所决定的;在这一时期,主体既是再现机制的一个完全确定的产物,也是再现机制的机会制造者。斯特拉的这些方块画框是井字形还是金字塔?其实无论是一口井还是一座金字塔,都绝不可能同时出现。当我们的眼睛无法预测出必要的、任意的转换时刻,那么在这一时刻,所有画框及其图像似乎都集中起来:呈现和再现所交替的节奏感,能够激发主体的观赏性和描述的艺术性。此时的画框不再代表着某种平面或者空间,而成为了构建绘画再现的框制过程。[2]79
三、绘画再现中的画框功能及其图像分析
结合上文可以得知,画框作为一个必要的补充,它使作品在可见的空间内构成并实现自主化,也使再现处于一种专属的在场状态。马林认为,画框本身给出了适当的定义,为视觉上接受和思考这样的绘画再现提供了条件。比如普桑(Poussin)送给尚特卢(Chantelou)的《以色列人采集吗哪》(The Israelites Gathering the Manna)这幅画并在信中写道:
图4 列奥纳多·克里蒙尼尼,《陷阱》,1972—1973年
注释及参考文献:
①参见Le n°76 de la Revue de I'Art, 2e trimestre 1987,consacré au problème des cadres, et en particulier les articles de P.J.T. Van Thiel,Eloge du cadre:la pratique hollandaise, et de Milena Mosco,Les cadres de Léopold de Médicis.
②参见保罗·杜洛:《画框的修辞:对艺术品边界的考察》,收入周宪、从丛主编:《历史情境与文化空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
③心理学家阿恩海姆在《艺术与视知觉》中提到了透明性的概念。透明性被认为是一种视觉属性,即堆叠的图形可以彼此渗透而不会在视觉上破坏任何一方。与此同时,他还认为透明性意味着更广泛的空间秩序,即同时感知不同的空间位置。以库尔贝为代表的写实主义绘画,强调的是表现客观和独立个性的双重性,即在如实描绘对象的的同时也能注重个人情感的投入,去除掉主体在绘画中的作用从而能使得呈现对象的方式变得纯粹,并达到不留痕迹的复制和表达真实,这种“去主体性”的求真求实的观念不仅是写实主义所要追求的目标,也是透明性在绘画中所呈现的方式。(参见申玉洁:《艺术实践中的“透明性”之探析》[D].中国美术学院,2019.第8页)
④《波尔—罗亚尔逻辑》在道德层面上谴责的正是这种模仿性替代的游戏和乐趣,而赞成以理性交流的名义,在其使用过程中对再现符号进行工具化和功能化。
⑤关于画框的对角线及离心力问题,参见 Georg Simmel,“Der Bildrahmen: Ein asthetischer Versuch, ”Der Tag(Berlin)541(1902), and, more recently, Claus Grimm,“Histoire du cadre: Un panorama,”Revue de l'art 76(1970):19.
⑥又称为“镜像般的套陷结构”,在西方艺术史中,纹心结构(mise en abyme)是一种形式技法,其中一个形象包含着一个比它自身小的复制形象,依次无限地重现。波兰文学批评家万德化在《安德烈·纪德〈伪币制造者〉一书中的纹心结构》中解释了纹心结构的含义。他表示纹心结构( mise en abyme)来源于法语,是个不太好翻译但被文论家频繁使用的纹章学术语。(参见万德化:《安德烈·纪德(伪币制造者〉一书中的纹心结构》,柳效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起初,这个词语在纹章学中指一个中心(abyme)有个小一些的盾牌图案的盾牌,暗示越来越小的盾牌向中心退却,仿佛深渊一般。一个故事里含有另一个故事,一个景中含有同样的一个景,造成有如“后设”的效果。这是一种全新的叙述策略,在绘画中可以如此。(参见诸葛沂:《艺术与此在:论艺丛札》,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7月版,第59-60页)
⑦参见Frank Stella’s remarks on the power of Caravaggio’s pictorial space in Working Spac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11
⑧这是一种观点,根据这种观点,更可以笼统地理解,画框接近于发音装置,可以根据适用于话语的相同方法和技术程序对其进行分析。
⑨英国的但丁专家佩吉特·托因比( Paget Toynbee,1855—1932)研究了中世纪晚期“istoria”一词在英文、法文和意大利各地的方言中的含义,他指出,由奥古斯丁所规定的、作为基督教释经学方法之一的历史诠释法(istoria)在中世纪晚期扩展到了造型艺术的领域,在英文、法文和意大利文中它均被用来指称“对通常是《圣经》中的叙事场景的图像再现”,阿尔贝蒂在此处将“istoria”理解为“叙事画作”或“画中景象”。
⑩Infra mince 是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于1930左右所发明的复合词,所指的是他创建的一种美学概念。在词源上,Infra源自于拉丁文的字首,有“以下的,下方的,不如,更弱”等意思,mince在法语里则是“薄,细微,细薄”,这个复合词可以翻译为:极薄、次薄、微薄等。这个美学概念指定了一种差异性或一种不可察觉的间隙,有时仅可存在于两种现象之间的想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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