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门》系列(Gates of Paradise)是日本摄影师杉本博司发表的最新一组摄影作品,自2018年以来围绕该系列作品在全球做了以下(包括但不限于)系列展览,本文试图解读杉本博司的《天堂之门》以及还原其创作背后的情境逻辑。
1. HIROSHI SUGIMOTO: Gates of Paradise, JAPAN SOCIETY, New York, USA, October 20,2017 – January 7, 2018
2. 信長とクアトロ・ラガッツィ 桃山の夢と幻 + 杉本博司と天正少年使節が見たヨーロッパ(Hiroshi Sugimoto: Quattro Ragazzi), MOA美術館, 日本静岡県, 2018.10.05- 2018.11.04
3. 'THE FIRST ENCOUNTER: ITALY THROUGH EYES OF HIROSHI SUGIMOTO AND TENSHŌ EMBASSY', Galeria Continua, San Gimignano, Italy, October 27,2018 - January 13,2019
4. クアトロ・ラガッツィ 桃山の夢とまぼろし ——杉本博司と天正少年使節が見たヨーロッパ(Quattro Ragazzi: Hopes and Illusions of the Momoyama Renaissance – Europe through the Eyes of Hiroshi Sugimoto and the TENSHŌ Embassy), 日本長崎県美術館, 2018.11.23 – 2019.01.27
杉本博司(1948—)
图片来源:Chateau De Versailles Press Office
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日本摄影师、建筑师,1948年出生于日本东京。高中阶段开始摄影创作,最早在电影院里拍摄了电影屏幕上的奥黛丽·赫本(Audrey Hepburn)形象。1970年获得东京圣保罗大学(Saint Paul’s University)学士学位后前往西方旅行,最先抵达苏联、波兰等社会主义国家,随后游历西欧诸国。1971年前往美国洛杉矶旅行并决定留在那里,1974年获得位于洛杉矶的美国艺术中心设计学院(ArtCenter College of Design in Los Angeles)学士学位。1974年移居纽约。自1976年起发表摄影作品《透视画馆》系列(Dioramas)、《剧院》系列(Theaters)、《海景》系列(Seascapes)、《蜡像馆人物》系列(waxwork-museum figures)、《佛像》系列(Buddhist sculptures)、《建筑》系列(Architecture)、《影之赞》系列(In Praise of Shadow)、《观念形式》系列(Conceptual Forms)、《闪电》系列(Lightning Fields)、《极化色》系列(Polarized Color)等。2001年获得摄影界最高级别奖项之一的瑞典哈苏基金会国际摄影奖(Hasselblad Foundation International Award in Photography)。
杉本博司1974年移居美国纽约后开始遍访当地的旅游胜迹,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便是其中重要一站,他以该馆馆藏陈列的远古动植物标本作为拍摄对象,创作了第一个摄影作品系列《透视画馆》(Diorama,图1-2)。杉本博司回忆道:“我是一个习惯自我对话的人。一天晚上,当我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拍摄照片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近乎幻觉的视象。关于这一视象的自问自答过程大概是这样的,‘假设把一整部电影拍摄于一张胶片上会是什么样子?’答曰‘你将获得一个闪亮发光的银幕。’为了实现这种视象,我立马开始实验。一天下午我带着一台大画幅相机走进纽约曼哈顿东村的一个电影院,电影开始我便设置好光圈按下快门,两小时后电影结束,关闭快门。当天晚上便冲洗了这张胶片,这种视象呈现在了我的眼前。”1 这一灵光一现的念头催生了杉本博司的第二个摄影作品系列《剧院》(Theaters,图3-4)。一战之后,美国的综合国力和经济实力凌驾于欧洲之上,当时为了炫耀这种力量,全美各地建造了很多歌剧院式的电影院,然而二战以后因产业结构变化,美国许多城市开始经济萧条走向衰败,之前修建的这批电影院开始变得老旧,逐渐沦为废墟般的三流电影院。这批建于1920年代的老式电影院便是杉本博司于1976年启动的《剧院》系列的拍摄对象。当剧院内的电影放映开始时,杉本博司利用大画幅相机对着电影银幕进行长曝光拍摄,电影结束一刻关闭快门,最后在冲洗出来的每张照片中间位置均呈现出一个长方形的白色发光体,照亮了整座黑暗空荡的剧院。这块发光体承载着一部完整的电影痕迹,亦是某段流逝的时间的视觉化呈现,杉本博司将之称为“被曝光的时间”,他认为“过度的光线照亮了无知的黑暗”。在杉本博司看来,艺术其实就是技术,一种将肉眼所不可见的精神进行物质化的技术。2“是否存在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可以证明真实的确存在?”,这是杉本博司毕生试图解决的问题,他通过摄影这种方式,花费了近40年时间试图回答这一问题。杉本博司认为世界是一个虚幻的对象,只有当它被拍摄成一张照片之后才能获得某种真实。杉本博司的《剧院》系列是利用大画幅相机通过长曝光技术把整部电影拍摄于一张胶片上,在拍摄过程中存在着一个悖论。电影是一种“视觉暂留”的原理,人眼观看某个物体后形成一个视象,当该物体运动消失以后,视象在视网膜上可以停留0.1-0.4秒,视神经再将这个视象输入大脑。一部电影由成千上万张胶片构成,这些胶片以每秒24格画面匀速转动,一系列静态画面就会因视觉暂留作用而造成一种连续的视觉印象,产生逼真的动感,这是将凝固的真实重回运动的过程,一种从静态转向动态的过程。然而摄影的过程恰恰相反,把整部电影中的时间、空间、人物、动作、叙事、情感、情绪等一切要素都拍摄于一张胶片上,这是将真实凝固的一个过程,一种从动态转向静态的过程。杉本博司的这种摄影方式实际上是把动态的真实还原为静态的真实,这种拍摄过程最终获得的每个可见视象(长方形的白色发光体),它是时间、空间、精神的集合体,的的确确存在于这个客观世界中,但是现实世界无法将之呈现出来,人的肉眼也无法看见它,只有通过摄影这种方式才能将这种虚幻对象进行物质化、视觉化的呈现,从而获得某种真实。尽管人的眼球和照相机的构造极为相似,晶状体等同于镜头,瞳孔等同于光圈,视网膜等同于胶片,唯独快门存在差异,人眼观看物体只能捕捉某个瞬间,而相机的快门可以通过长曝光技术捕获一长段时间。视象在人眼停留的时间最多只有0.4秒,而一部电影的时间通常要两小时,人眼看完一部电影后只能在头脑中形成碎片式的视象,无法获得一个整体视象,杉本博司的摄影使得这个整体视象获得了某种“真实”。杉本博司在《剧院》系列的基础上,于1990年代初发表了《免下车剧院》(Drive-In Theaters,图5)3 系列,经过十几年的间歇,2013年重启《剧院》项目,2015年发表了《遗弃的剧院》(Abandoned Theater,图6)系列和《歌剧院》(Opera House,图7-11)系列。在这40年的《剧院》项目拍摄过程中,拍摄对象依旧是古老的剧院,拍摄技法依旧是大画幅相机长曝光,冲洗技法依旧是通过D23显影剂获得低反差、颗粒细腻、层次丰富的黑白灰调视觉效果,只不过《歌剧院》系列的拍摄地点从美国转移到了意大利,这一转移源于杉本博司的一次“偶遇”。2015年春季杉本博司到意大利北部的维琴察考察,在参观当地一座由文艺复兴建筑师安德烈·帕拉迪奥(Andrea Palladio,1508-1580)设计,始建于1580年的奥林匹克剧院(Teatro Olimpico,图12)时,被剧院内的一幅16世纪晚期的湿壁画上的四个日本人吸引住了,这幅湿壁画描绘了奥林匹克剧院1585年的落成典礼仪式(图13),现场出现了四位日本人的形象,这几位日本人便是日本天正遣欧少年使节(Tenshō embassy)。4图13,剧院落成典礼,湿壁画,16世纪,意大利维琴察奥林匹克剧院天正时代,在日本传教的意大利耶稣会士范礼安(Alessandro Valignano, 1539 –1606)一方面为了将在日本的布道成果向西班牙国王和罗马教皇汇报,另一方面为了提高日本在欧洲神职界的地位并获得经济资助,提议向欧洲派遣一个外交使团。1582年2月20日日本基督教主大友宗麟(Ōtomo Sōrin, 1530 –1587,图14)派遣Itō Mansho、Chijiwa Migeru、Nakaura Jurian、Hara Maruchino四位少年使节(图15),从日本的长崎港出发,途径澳门、马六甲,于1584年8月抵达葡萄牙里斯本,然后到西班牙马德里拜会西班牙和葡萄牙国王菲利普二世(Philip II),1585年3月抵达意大利罗马,拜会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Gregory XIII)(图16)及其继任者西克斯图斯五世(Sixtus V),随即考察了意大利的阿西西、博洛尼亚、费拉拉、威尼斯等地,整个出访活动持续了将近8年,于1590年7月21日返回日本。这是历史上日本与欧洲之间的首次官方交流活动,使得许多欧洲人知道了日本的存在。受此启发,杉本博司开始对天正遣欧少年使节当年的足迹展开调查,发现他们在利沃诺港(Livorno)下船后,穿过比萨、佛罗伦萨和锡耶纳到达罗马,然后参观了阿西西和威尼斯。杉本博司意识到自己考察过的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罗马万神殿、比萨斜塔以及锡耶纳大教堂,这些建筑物在400多年前天正使节访问意大利期间已经存在。在杉本博司看来,他亲眼看到了天正使节曾经看见的同样的建筑物,这种认识让杉本博司感到震惊,他说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我们希望你通过你的眼睛观看我们曾经观看过的那些欧洲场景。这是一个超越天堂的声音还是我的内心之声?”5 杉本博司试图通过自己的眼睛,用摄影来再现天正使节的这段考察过程,还原这段400年前的历史真实,最后以《天堂之门》系列(Gates of Paradise,图17-24)呈现出来。 图21,Farnese II 别墅的楼梯,意大利卡普拉罗拉,2016年完全不同于普通的建筑摄影采用移轴镜头拍摄从而获得无畸变且规则的横平竖直效果,杉本博司《天堂之门》系列中的建筑物均采用仰视的角度进行拍摄,以显示人类在历史面前的渺小。在拍摄罗马万神殿这张作品时,特意选择了一个月相是满月的半夜时分进入该建筑物,以便捕捉该建筑物从未被观者眼睛见过时刻的样貌,明亮的月光透过万神庙穹顶之眼(oculus)入射进大殿,整座建筑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长曝光拍摄呈现了弱光下建筑内部结构的所有细节。《天堂之门》系列除了拍摄意大利的古典建筑之外,还有一部分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的雕塑作品为拍摄对象,如米开朗基罗的《哀悼基督》(图22),洛伦佐·吉贝尔蒂(Lorenzo Ghiberti)的《天堂之门》。吉贝尔蒂在1425年至1452年间为佛罗伦萨洗礼堂(Florence Baptistery)制作了一扇被米开朗基罗称作“天堂之门”的镀金青铜大门,大门上有十幅浮雕作品,内容取自《旧约》中的10个故事(图25)。杉本博司通过摄影的方式重新演绎了这十个经典场景,长曝光技术捕捉了人眼在日常观看中无法看见的浮雕细节。图22,米开朗基罗雕塑作品《哀悼基督》,2016年图23,吉贝尔蒂雕塑作品《天堂之门1-亚当与夏娃》,2016年图24,吉贝尔蒂雕塑作品《天堂之门9-大卫》,2016年图25,吉贝尔蒂,天堂之门,浮雕,佛罗伦萨洗礼堂,16世纪《天堂之门》系列运用大画幅相机长曝光技术,利用D23显影剂和黑白明胶银盐工艺冲洗制作,试图重现艺术史上这批经典建筑、雕塑从天正遣欧少年使节到现代观者这400年间经过时间洗礼之后的视觉效果,以此重构日本与西方的第一次“相遇”,还原一段真实的“天正遣欧使节”的情境逻辑。1.“私には自問自答の習癖がある。自然史博物館の撮影を始めた頃のある晩、私は半覚醒状態である一つのビジョンを得た。そのビジョンに至る自問はこうであった。「映画一本を写真で撮ったとせよ。」そして自答は次のようであつた。「光輝くスクリーンが与えられるであろう。」私はさっそく与えられたビジョンを現実に起こすべく、実験に取りかかった。イーストビレッジの1ドル劇場に、旅行者を装って大型カメラを持ち込むことに成功した。映画が始まったのでシャッタアを開けた、絞りは取りあえず全開だ。2時間後、映画の終わりと共にシャッタアを閉じた。その晩、現像をした。そしてそのビジョンは、赫葯として私の瞼の裏に昇った。” 参见:https://www.sugimotohiroshi.com/new-page-7-1。
2.杉本博司,《艺术的起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31页。
3.免下车剧院,英语为drive-in theater或drive-in cinema,起源于20世纪初期西方的一种电影院形式,通常由一个户外大型停车场和一块露天的巨型电影银幕构成。观众可以把自己的汽车停在这片停车场,坐在自己的车内不用下车,观看巨型银幕上播放的电影。
4. 参见杉本博司论《天堂之门》系列,https://www.photofairs.org/news/hiroshi-sugimoto-his-gates-paradise-series。
5.同注释4
戴丹,男,中国美术学院博士(艺术史),现为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副教授。霍英东教育基金会第十七届高等院校青年教师奖获得者,江苏高校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研究领域:艺术史;摄影观念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