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M讲座精选 | 走进浪漫主义，感受文学之美

李志清

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著名法语教育家

Lire, c'est boire et manger. L'esprit qui ne lit pas maigrit comme le corps qui ne mange pas.

不吃不喝，身躯就会消瘦。不读书，精神就会枯萎。

——维克多·雨果

要真正理解浪漫主义文学，必须先了解其诞生的背景。20世纪之前，统治欧洲的哲学是理性主义。理性主义认为一切存在都有其存在的道理，并且可以得到解释。但到了20世纪就反其道而行之——世界是荒诞的。因为人类对他所存在的世界和对他的命运是不知晓的，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世界是不可理喻的。因此，在荒诞的基础上就产生了无神论，人就产生了一种恐慌、失望，既而又产生了反抗的精神。因为20世纪揭露了一个重要的命题，就是“我”的概念！这是弗洛伊德的重要观点：本我——欲望的，追求愉悦；自我——理性的，追求现实；超我——依照社会行为准则及其形成的禁忌而形成的另一个大于“本我”的“我”，追求完美。

约瑟夫-马里·维安（1716－1809）

赫克托尔与安德洛玛刻诀别，1786年 

布面油画，320 x 420 cm

根据法国剧作家家拉辛著名的古典主义悲剧《安德罗马刻》创作的作品，现收藏于法国巴黎卢浮宫美术馆

我们可以以此来解读一下文学上主要的流派，尤其在法国。法国古典主义是讲人要做一个完美的人，讲的是“超我”，是理性的训练。而20世纪要揭露的是”本我”，要去探寻“本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后来的存在主义、荒诞派戏剧都是关于“本我”。所以，20世纪与之前的文学最大的区别就在这个地方——揭露人的本质。

那浪漫主义到底和古典主义有什么主要的区别？浪漫派主要的精神就是反对理性主义、反对古典主义。首先，古典主义要按照上帝的旨意，圣经的要求写文章，而浪漫派是按个人的主观感情去写作；其次，回归自然，浪漫派作品写自然非常的美；再者，神秘主义；最后，个人至上。

什么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来自于古法语“romanz”, 后来发展为“romance”。中世纪的所谓浪漫故事和浪漫诗歌通常表现骑士传说，就是以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夸张的手法表现骑士精神中的“荣誉”、“勇敢”以及对女人的奉献精神。但是我们现在讲的“浪漫主义”不是这个概念，它是指19世纪上半叶在欧洲盛行的文学与艺术，浪漫主义与理性主义与古典主义背道而驰。个人的感受胜于理性，基于想象的创作胜于古典主义对人性的描述。

欧仁·德拉克罗瓦（1798 － 1863）

自由引导人民，1830年 

布面油画，260 x 325 cm

浪漫主义绘画代表作品，现收藏于法国巴黎卢浮宫美术馆

高尔基提出浪漫主义有两种流派：消极浪漫主义和积极浪漫主义。法国的消极浪漫主义代表就是夏多布里昂，他代表了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第一个时期。雨果曾在他14岁的时候说过：“我要成为夏多布里昂，否则别无他志。”雨果认为他是顶尖的作家，可谓是法国浪漫主义先驱。夏多布里昂的浪漫主义体现在哪里呢？赞美大自然的无穷魅力；首创文学上的“忧伤”  ( la   mélancolie )  ，这对拉马丁、雨果及波德莱尔都产生巨大影响；他的作品《阿达拉》和《勒内》中的两位主人公都是充满激情，并都为了得到“崇高”而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什么叫它消极浪漫派？因为他要恢复天主教，虽然当时天主教的势力还没有到尼采说的“上帝死了”，但也是将要死了，可是夏多布里昂要恢复天主教；另外，他的诗文音律、句型、语意上的谐和，都创造了法语的辉煌时期，这是夏多布里昂的贡献。

法国浪漫主义第二个阶段的代表就是雨果。雨果的浪漫派主要是人道主义，即把人放在第一位，而神不重要。他所代表的是抒情人道主义，高尔基就把这称作积极浪漫主义，因为它对人起着鼓励的作用，使得人去争取一个美好的生活。雨果是非常伟大的，他的创作几乎覆盖了所有的领域，诗歌、戏剧、小说、政论文等等，而且还是法国国会议员。他通过《克伦威尔序言》宣告了和古典主义的斗争，他提出要解放艺术创作手段，把悲剧和戏剧等形式并用，把滑稽荒诞和崇高优美结合起来，完全抛弃三一律等约束，并创建了浪漫色彩的“正剧”。他的戏剧《埃尔那尼》的演出，是浪漫主义戏剧和古典主义戏剧的最后对决，标志着古典戏剧彻底退出主流舞台，雨果也成为浪漫主义戏剧的领军人物。

阿尔伯特·贝纳尔（1849—1934）

《埃尔那尼》首演：论战前夕，1903年

布面油画，102 x 122 cm

雨果的小说可能更为中国读者所熟知，但其实他还被公认为19世纪首屈一指的诗人。他对诗歌的节奏和韵律做了重要的改革。法国的诗歌和中国的诗歌一样，中国诗有七律、五言，法国诗体有的十个音节，有的十二个音节。比如亚历山大体诗是十二个音节，每六个音节停顿。雨果就不按照这一规律来创作，而是根据他自己情感表达的需求来停顿。我给大家例举下我心目雨果最美的一首诗，是他在得知自己的爱女莱奥波尔蒂娜不幸和她的丈夫双双溺亡后写下的：

Je marcherai les yeux fixés sur mes pensées,

Sans rien voir au dehors, sans entendre aucun bruit,

Seul, inconnu, le dos courbé, les mains croisées,

Triste, et le jour pour moi sera comme la nuit.

——Victor Hugo, Demain, dès l'aube, Les Contemplations

我全神贯注于思念，匆匆行走，

景色视而不见，声响听而不闻，

孤独，不为人知，弓着背，抱着手，

白日如同黑夜，忧伤得要断魂。

雨果 《明天，天一亮……》，选自《沉思集》，郑克鲁译

从以上这段诗的节选，大家可以注意到在法语原文中，雨果没有按照古典主义的六个音节停顿，而是根据诗意和情感的需要来进行断句，读起来非常美、让人感动。

奥古斯特·德·夏特林（1813—1881）

正在阅读的莱奥波尔蒂娜，1835年

布面油画，73 x 60 cm

? Maisons de Victor Hugo / Roger-Viollet

雨果说过他一生中有两个挚爱：巴黎和海洋。这也是他作品里反复出现的主题：写巴黎的有《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囚犯末日记》，以海洋为主题也写了很多诗歌、小说。雨果在文学上被视为压迫者的守护神，所以被称作人民的作家。他关切人类的命运和社会的公正，维护人权，因此成为社会边缘者的代言人。他还号召废除童工、男女平等、废除死刑、欧洲统一。雨果的小说中，《悲惨世界》是最有人道主义的，但我觉得最美的小说还当属《巴黎圣母院》。因为《巴黎圣母院》中用了很多浪漫派所喜欢用的修辞手段，譬如用隐喻的手法将卡西莫多比作巴黎圣母院。还用了很多的反衬：爱斯梅拉达的美和卡西莫多的丑、克罗德主教的邪恶和卡西莫多的善良，等等。

尼古拉斯－尤斯塔许·莫林（1799—1850）

爱斯梅拉达与卡西莫多，1834年

石版画，31.3 x 25 cm

《悲惨世界》当然是雨果最重要的小说，其中也充分表现了他的人道主义情怀。他在这部作品里面主要体现善与恶之间的斗争，既是现实主义又是浪漫主义的体现。雨果说过一句话，这句话还被习近平主席引用过：“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雨果评价自己的《悲惨世界》：“我坚信这将是我的杰作之一，至少是我的作品中最重要的！”但是这部作品遭到许多负面的评价，包括拉马丁、穆塞、波德莱尔，因为《悲惨世界》是为人民、为穷人而写的。

让·杰夫罗伊（1853—1924）

冉阿让和柯赛特，1879—1882年

木板油画，55 x 46 cm

雨果在法国人民的心中有着很高的地位，受到极大的尊重。他在巴黎孚日广场的家，也就是现在的巴黎雨果故居博物馆，曾在雨果80岁生日的时候，有六十万人在他家的窗户面前向他致敬。雨果去世的时候，两百万人为雨果送葬，而巴黎当时一共才四五百万人。他最后被安葬在巴黎的先贤祠。这次雨果大展中有不少作品是关于这一段的。他是法国当之无愧的文学第一人，是19世纪作家的思想泰斗。

保罗·西尼巴尔迪（1857—1909）

维克多·雨果葬礼，先贤祠台阶上的花圈，1885年

布面油画，54 x 65.2 cm

在先前提到的积极浪漫主义，也就是浪漫派中抒情人道主义中有一个分支，其代表就是法国女作家乔治·桑。乔治·桑的小说主人公往往都是所谓的下层人，主题都是讲农村。在法国的文学作品中，如莫泊桑和巴尔扎克等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的农民都是非常糟糕的，而乔治桑完全改变了这一点。她歌颂农村，农民在她笔下是高尚道德品质的化身，且真诚而贴近自然。她开创了法国田园小说和区域小说的先河。因此，乔治·桑是理想化的浪漫主义，是富有政治色彩的浪漫主义。乔治·桑也是个很特别的人物，很多男人拜倒在她的“长裤”之下！因为她从来不穿裙子。此外，她还抽雪茄、饮烈酒、骑马。我向大家推荐她的小说《魔沼》。这部作品就是对大自然的美和童心的描述，是体现真诚的爱，追求朴素的爱，而不是追求金钱。她提倡“艺术的责任是体现爱的美。艺术不再是对客观现实的研究而是对理想化的真理的追求。”她在写给福楼拜的信中说：“你呀，一定要写伤人心的东西。我要写安慰人的东西。”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浪漫主义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之间的区别。

奥古斯特·夏朋蒂尔(1813 - 1880）

乔治·桑像，1838年

现收藏于法国巴黎浪漫生活美术馆

浪漫派作家中还值得一提的有写下《三个火枪手》和《基督山恩仇记》的大仲马（Alexandre Dumas，1802-1870），他后来也被时任法国总统的希拉克（1995至2007年间担任法国总统）推举安葬进了先贤祠。雨果和大仲马都出生于1802年。希拉克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在十九世纪两岁的时候，诞生了两个孩子，他们后来都成为了十九世纪时代精神的化身，并为法国献上了两部和这个国家融为一体的作品。这两个孩子就是雨果和大仲马。”

浪漫派还有很多成就很高的诗人，比如缪塞和拉马丁。缪塞的诗都很美，都和大自然有许多关系，比如《五月的黑夜》。拉马丁比较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不仅是诗人，还做过法国的元首。拉马丁可以说是抒情大师，他的诗歌往往直抒胸臆、袒露心灵，比较忧伤。他最美的作品就是《湖》，回忆在那不勒斯与意大利少女的一段恋情。在诗里，他把湖比作爱情的见证人。虽然这首诗没有摆脱古典主义对命运的无奈，但其中对于爱情的观念与古典主义大相径庭：浪漫主义爱情至上，古典主义爱情服从于“崇高”。

弗朗索瓦·杰拉尔（1770-1837）

拉马丁像，1831年

最后，我总结一下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贡献，尤其雨果的重要贡献。

第一，浪漫主义文学在戏剧上彻底推翻了古典主义悲剧的统治地位，促进了正剧（悲喜剧）的繁荣发展。雨果创造了正剧，而且把“三一律”赶出舞台，在戏剧理念上推崇爱情高于理性。尽管浪漫主义在戏剧上没有重要的作品，但从此戏剧不再使用诗体而使用散文体，为20世纪存在主义戏剧和荒诞派戏剧奠定了基础。

第二，法国浪漫主义诗歌的结构在1840年雨果大胆改革诗歌节律之前几乎延续了古典主义，但浪漫主义的诗歌一改古典主义的炫丽词藻的滥用，取而代之的是“忧伤”、“怀旧”、“梦幻”等。浪漫主义诗歌从一味歌颂王公贵族的“崇高殿堂”演变为抒发个人喜怒哀乐的艺术形式。雨果更是在格律上对古典主义诗歌作出大胆的改革，将亚历山大天（十二音节）从6/6节拍根据情感表达的需要改为：4/4/4，或者是其它形式。

第三，法国浪漫主义最为深远和辉煌的贡献理所当然的在长篇小说上，是不登大雅之堂乃至被称为“副文学”的长篇小说成为文学的主要形式。浪漫主义小说与其它文学形式一样以想象（大仲马的历史小说）与抒情（夏多布里昂与乔治·桑）为特征。浪漫主义小说经常是与现实主义交融在一起的，最典型的就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法国有许多文学评论家将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梅里美等作家也视作浪漫主义作家。

奥古斯特·罗丹（1840—1917）

维克多·雨果半身像，1908年

铜像，63 x 56 x 65 cm

? Maisons de Victor Hugo / Roger-Viollet

为什么如今还要做比较文学的研究？我在绍兴举办的“鲁迅对话雨果”论坛上提出过：让大师们的作品对话、让大师们的读者和研究者对话、让大师们代表的文化对话、让大师们的祖国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