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丨戴平：《先锋前卫艺术的美学评判》

在探讨当代艺术现象之前，我们首先要回顾一下传统艺术的美学原则，传统艺术是人类最美好的自画像。莱辛认为“美是造型艺术的最高法典”。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到“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而人的本质力量是“自由自觉的劳动”，即符合目的和规律的劳动。学界普遍认同“美”是“真”和“善”相统一的感性形象。“真”即事物的本质规律，“善”则以是否有益于社会进步、人的全面发展为衡量标准。这两者统一的感性形式才是美的。

席勒说：“美是自由的女儿”。这里的“自由”是哲学意义上的，指符合人类发展的普遍规律和根本目的，表现真理和人类追求的理想境界。审美活动超越了功利，摆脱了一般生活、经济、政治、权力、宗教等等需求，是一种神圣而高级的精神享受。黑格尔认为“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本质上是一种对人的终极关怀。因此，传统艺术要追求真、善、美相统一。美能让人产生赏心悦目的精神享受或心灵的升华，而这也是评价艺术的准绳。

美和审美是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前进必然会带来人们审美观念和艺术观念的变化。因此，美也是一个流动的范畴。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每一代的美都是，而且应该是，为那一代而存在……当美与那一代一同消失的时候，再下一代就将会有它自己的美、新的美，谁也不会有所抱怨的”。德国建筑设计大师格罗皮厄斯也认为：“历史表明，美的观念随着思路和技术的进步而改变。谁要是以为自己发现了永恒的美，他就一定会陷于模仿和停滞不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代艺术的发展就是对美的观念的更新与不断颠覆的过程。

20世纪以来，反经典、反权威、反美学的“反艺术”思潮弥漫着整个艺术界。有人惊呼“丑学”代替了“美学”，也有人认为“反艺术”通过消灭艺术“美”的外观使之解体，又恰恰在解体的过程中拯救了艺术。

19世纪古典主义画家安格尔的《泉》被认为是女人体直立形象的典范，表现了一个略带羞涩的少女的优美体态，极富古希腊米罗的维纳斯雕塑的气质。1917年，杜尚将一个光亮的白色瓷质小便器取名为《泉》作为艺术品想参加巴黎的美展，但是主办方认为这是工厂生产的现成产品，不是艺术家亲手创造的艺术品，所以拒绝接受。杜尚解释说这件东西如果进入美展其原本的功能意义已经不存在了，人们可以欣赏其造型、曲线、光影及水流。令人惊奇的是，当年的第二次美展，它居然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成为了影响整个当代艺术的一件作品。此后，一些艺术家们开始挑战艺术的底线，摆脱传统的桎梏，不断探索与拓宽艺术的边界。 

安格尔：《泉》1856年

杜尚：《泉》1917年

当代美学越来越重视审美主体的作用，强调观赏者的参与性。而心理学的发展也使大家逐渐意识到审美主体可以对客体的空白和未定点进行大量的补充、想象，并做出新的解释。因此，当代艺术家热衷于解构、颠覆经典作品，而有一些被解构的作品也成为了新的经典。

1、解构经典 蔑视权威

《米洛斯的阿芙洛蒂忒》（又称为《米罗岛的断臂维纳斯》）在文艺复兴后被称作为“美与爱的象征”。她残缺的双臂给人以想象，半裸的身体构成一个优美的螺旋形上升体态，加上她那平静如水的面部表情更是被誉为“刚健含婀娜、端庄杂流丽”的欧洲白种女性美的典范。这样一个经典作品到了西班牙当代艺术家达利的手里却变成了“带抽屉的维纳斯”。当代艺术家深受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的影响，崇尚“怪诞和非理性”，他们常在作品中描绘无意识的世界。那么这些“抽屉”象征着什么呢？达利说“只有精神分析家才能打开这些抽屉”。这迫使人们去展开想象，思考其内在的东西。

断臂维纳斯 古希腊雕塑家于公元前150年左右创作

达利（西班牙）《带抽屉的米罗维纳斯》之一

当然，如果拿捏不好对经典颠覆和解构的尺度会给观众带来反感。比如近几年来一些红色经典作品的改编出现如感情纠葛不合逻辑、红色变桃色、消解崇高、矮化英雄、淡化正气与革命激情、乱加庸俗感情调料等诸多问题。所以，艺术想象需要符合真和善的统一，这条美学底线是不能丢的。

马修·伯恩的男版《天鹅湖》已经成为了当代舞蹈的新经典之作。虽然在故事内容、结构和表现形式上完全颠覆了原作的内涵，但是它具有当代性，表现了现代人精神上的恍惚、失落。它在艺术呈现上也是非常精湛的，具有相当高的审美价值。

马修·伯恩的男版《天鹅湖》

2、广泛使用拼贴、重组的手法

拼贴、重组是当代艺术的又一特征。艺术家热衷于对内容、思想和感情相近的经典作品进行截取与整合。

当代戏剧家孟京辉在大学时代做过一个戏叫《思凡·十日谈》，将中国古代明清传奇《孽海记》里的故事和欧洲文艺复兴初期的小说《十日谈》的故事拼贴在一起。这两者看似南辕北辙，实际都表现了封建道德伦理、禁欲主义的叛逆，对人性解放的呼唤。著名戏剧家林兆华也做过一个戏叫《三姐妹·等待戈多》，将契诃夫与贝克特两人的经典之作拼贴在一起。两个故事里的人都在无望的等待，在渺茫的希望当中生活，但是希望总是迟迟不来。

《三姐妹·等待戈多》海报  

孟京辉《思凡·十日谈》

3、抽象：形式与情感的异质同构

当代艺术的又一个特征即为抽象、变形。抽象艺术予以客体简化或完全抽离的表现形式，将内涵转化成有意味的形状、线条与色彩的组合。抽象艺术的美学、心理学基础是符号学、格式塔心理学。格式塔在中文里翻译成完形、整体，即通过审美主体的经验对欣赏客体进行脑补完形。人的意识会借助一种意向性的结构进行聚焦，在流动连续的事物中把握与自己心理场相一致的那部分，此时大脑中形成的某种情感的力场，与视野中的颜色、线条、构图或者听觉中的曲调、旋律、音量等存在异质同构性，尽管质不相同，但是力的结构是一样的，就能达成共情共鸣。 

曲丰国《时·事》

丁乙《十示》 

舞台美术中常使用写意、象征手法、虚拟的影像和模糊的意象等表达方式来创造意境，这种就是抽象的方法。通过抽象来替代具体形象或者实体物质有时能取得意味无穷的效果。

中国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处在国门初开、现代艺术刚刚起步、后现代已经涌进来的阶段。有一位学者打过这样一个比方：“对中国人来说，现代派就像一架迟到的班机，而后现代则像是一架早到的班机，它们现在共同拥挤在中国这个大航空港里”。

后现代戏剧被定位于非线性、非文学、非现实主义、非推论和非封闭的演出。这五个“非”字拉开了它与现代派戏剧的距离，体现了后现代戏剧重要的艺术特点。

后现代打破了艺术门类之间的界限，不同的艺术门类出现跨界融合。绘画、雕塑、音乐、舞蹈、戏剧等艺术门类在过去都有各自的定义，如今则统统过时了。美国音乐家约翰·凯奇所创作的《4分33秒》，用4分33秒的空白无声颠覆了传统音乐的定义，而他本人也成为了20世纪备受争议的艺术家。

后现代戏剧将戏剧的表演延展到了传统舞台之外，观众与表演者之间的关系也发生着变化，出现了如情景展览剧《岁月·1978》、沉浸式戏剧《不眠之夜》、超维度戏剧《消失的新娘》等作品。戏剧空间从过去的封闭走向开放，演员与观众交织互动，剧情呈现出流动的、碎片的状态。

从英美引进的沉浸式戏剧作品《不眠之夜》近年来在上海也非常火爆。演出位于一个五层楼的废弃旅馆，旅馆中的几十个房间被设置为不同的环境。整个旅馆即为一个大的表演空间，每个房间又构成一个个小的表演空间。观众戴上面具，各自跟随演员游走在不同房间内，成为推进剧情的一部分。观众选择不同角色走完全程会收集到各不相同的线索，拼凑出各有千秋的剧情。

沉浸式戏剧《不眠之夜》

《不眠之夜》几乎成为沉浸式戏剧的代名词，它只是以《麦克白》为引子而已。这种形式起源于英国，被认为是“环境戏剧的后现代延伸”。我认为本质上是人类原始戏剧（游戏）活动的一种更高层次的回归。

法国作家福楼拜曾说:“艺术越来越科学化，科学也越来越艺术化。两者在山麓分手，回头又在山顶重逢”。当代艺术中的科技含量越来越高，这同样是后现代戏剧发展的趋势。多媒体、LED技术的引入丰富了舞台叙事，为舞台空间创造了更多的可能性。但是，总体而言，科技手段只能成为戏剧艺术这个主体工程中的辅助手段，不能喧宾夺主。

杂技原是展示人体高难度技巧的表演，现在则加入了特定的戏剧情境和多媒体、音效、人物造型等，已经超越了技艺层面成了“杂技剧”，艺术品格得到了提高。如上海的《时空之旅》、《战上海》都是成功的范例。近年，加拿大太阳马戏团在拉斯维加斯推出的《卡》秀（《KA》）将杂技剧演绎到了极致。它讲述一对双胞胎克服重重磨难去完成自己使命的故事。表演中融合了杂技和武术，它展现的运动之美，超出我们的想象。舞台被凌空360度旋转，从地下室一路上升至65英尺的高度，并构成不同角度的旋转。而剧中的蟒蛇也做得十分逼真。科技给艺术带来的视觉效果令人惊叹。

有艺术家提出“观念是创造艺术作品的机器”，作品重要的部分是其概念，而传统艺术的造型性并不重要。在这类作品中，他们将未加工的材料直接作为艺术品展现给观众，或将自己作为一个“艺术品”送上展厅（又被称作行为艺术）等。作品具有明显的寓言意义，表达形而上的思想。艺术家试图让观众经由自己的想像，与他们进入共同的“审美领域”，接受他们的观念。

行为艺术将身体作为介质，与观众、环境达成直接交流，打破了静态艺术的局限性，它们通常具有瞬时性，难以复制和模仿。行为艺术的一些元素同样对戏剧产生着影响。

李山：《最后的晚餐》

陈箴：《圆桌》  

用高矮不一的椅子寓意联合国组织的现状，藏于蓬皮杜

蔡国强有一系列火药作品，比如《大脚印》《黑色的虹》《天梯》……他的装置艺术《草船借箭》也可以看成是观念艺术，将历史故事移植到当代，将中国形象物化为一条木船。这艘船一度处于封闭的状态，如今驶向了大海，面对其它的国家或潜在“对手”的攻击，中国要像“草船借箭”那样，善于将他人的箭为我所用并继续前行，表达了一种热爱祖国的情怀。

蔡国强：《草船借鉴》

不难发现，观念艺术对于审美主体的能动作用要求更高了，甚至有人更进一步提出：“作者死了”。作品一经产出，作者就不复存在。作品的作用是激发观赏者的思考与想象，根据观众自己的经验和理解对其进行解读，作者原本的意义不再重要了。这种美学观念在舞台设计中也有反映，即“空的空间”，极简主义风格等。

法国女剧作家雅斯米娜·雷扎的名剧《艺术》写了由一幅高价白板画引起的一场情感风暴的故事，这幅白板油画是真有其画。

现当代先锋前卫艺术的出现是大众审美心理变化的产物，也是时代变化的产物。正如托马斯·芒罗在《走向科学的美学》中指出：“要发展一种灵活的和敏锐的观察能力，唯一的途径是接触大量自己所不熟悉的形式，养成一种可塑性和目无成见的态度观察事物的习惯”。对于一些新奇艺术现象的出现，既不能全盘否定，也没有必要过分推崇，我们在理解、宽容的同时，仍然要保持美学判断的能力。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化艺术是民族的灵魂，应当提振人们的精气神”，“要通过文艺作品传递真善美，传递向上向善的价值观，引导人们增强道德判断力和到的荣誉感”，我们文艺工作者应该承担起这个重要的责任。当今的文艺作品存在类型单一、情感单薄、矮化民族精神等问题。在揭过去的伤疤时更要注意清理、包扎伤口，以利前行。希望大家要记住，永远敬畏康德所说的那两样东西：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

学生提问

戴平：后现代美学家瓜尔蒂尼说过：“艺术品到底能否穿越时空而重生，到底越过多少历史朝代还保持住它的生命力，就得看艺术本身所蕴涵的人性圆满的程度。”这句话可以供我们评判当代创新艺术的美学价值时参考。

2、“当代”和“现代”这两个词在概念上有什么区别？

戴平：这两个概念没有绝对的划分，有人讲“现当代艺术”，有人总称为“现代艺术”。在我看来，当代是我们目前所经历着的时代，而现代可以包括从19世纪末一直到20世纪乃至现今的艺术。当代是一个更“时下”的概念。我之所以对它们作区分，是希望分得细一点，多介绍一些当代的艺术。

应该允许艺术的多元呈现。曲丰国老师、丁乙老师，还有上海美术馆馆长李磊，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的画，很抽象。对于这样的作品中表达的思想情感和意蕴的理解、欣赏，需要慢慢的想，慢慢接近、理解他们的艺术语言、符号意义，跟他们沟通，以产生更高级的审美享受。

实际上，当代艺术已经有所回归。如绘画领域中一些极细腻的写实主义作品大受欢迎，已经呈现出回归传统的倾向，像冷军老师的画，简直比19世纪古典主义的绘画和当今摄影作品还要厉害，雅俗共赏，件件是珍品。这也是一种新的艺术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