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涛,《十二开江行舟中作山水册》之二
明末清初,中国画由‘摹古传统’到‘野逸个性’的发展,自是绕不开‘清初四僧’: 弘仁、髡残、朱耷、石涛,这四位出家为僧的画家,敢于打破常规,个性突出,取材自然。他们恣肆的笔墨与清初画坛以‘四王’为代表的,将宋元名家的笔法视为最高标准,奉古人笔意为尊的‘正统画派’形成鲜明对比。
八大山人、石涛 ,《松下高士图》,纸本设色,1701年,刘海粟美术馆藏
四人生前从未谋面,却因拥有相同的身份标签‘明朝遗民’、‘避世深山’‘僧人’、‘画家’和相似的人生境遇而被后人联系在一起。其中石涛年纪最小,因爱吃苦瓜而自号‘苦瓜和尚’,与比他年长十几岁的朱耷同为明朝皇室后裔,半世云游,以卖画为业,两人晚年曾以书信来往,留有数件合作书画,但终究未能相见。
石涛,《为鸣六作山水册》之一, 美国洛杉矶郡立美术馆藏
石涛虽然年纪最小,却被当代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认为“是中国现代美术的起点”。他既是绘画实践的革新者,又是艺术理论家,由他提出的“笔墨当随时代”, 画山水者应“脱胎于山川”,“法自我立”等艺术观点受到历代革新派的追捧,对扬州画派和近、现代中国画影响极大。
逃出靖江王府——出走桂林,避世云游
坐落于桂林漓江西岸的‘靖江王府’因地处桂林市中心而享有“阅尽王城知桂林”之说。这座建于洪武五年(1372)的王城建筑是明太祖朱元璋为其侄孙朱守谦被封为‘十大藩王’之一——桂林靖江王时所建。
这里,也曾是石涛——末代靖江王朱享嘉的嫡长子朱若极的家。
石涛《对菊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1644年,清军入关,崇祯皇帝自缢,皇后及两位皇子下落不明。各地藩王考虑在南方成立‘小明朝’政府,以求恢复北方和明帝国,继而引发争夺‘监国’之位的内战。
太祖九世孙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年号隆武。末代靖江王朱享嘉在此时也安奈不住,并不认可唐王身份正统和合法性,更对其指令和所下诏书置之不理,甚至在广西自称监国。在这场有关皇位‘正统性’的斗争中,朱享嘉却忘了自己并非大明王朝嫡系子孙,而是朱元璋兄长南昌王朱兴隆之后。郡王与亲王争夺皇位,乃谋逆之大罪。唐王讨伐,朱享嘉兵败,被槛送福州幽死。
石涛《黄山图册》(二十一开),北京故宫博物馆
战火烧至广西桂林靖王府时,石涛还只是两、三岁幼童,由忠仆救下,一路逃避南明小朝廷和清军两股势力的追杀,为保性命,在广西全州湘山寺削发为僧。在其少年成长历程中,一路北上,途径武昌、荆门、洞庭、长沙、衡阳等地,饱览名山大川,前往高僧名刹集聚的江浙一带。石涛在十几岁时,就显露出较强的绘画天赋,不过多以白描画的方式出现。
石涛《百页罗汉图册》应是石涛早年作品
李驎在《大涤子传》描述石涛这段生活经历为“年十岁即好聚古书,然不知读,或语之曰:不读,聚奚为始稍稍取而读之,暇即临古法帖,而心尤喜颜鲁公。或曰:何不学董文敏,时所好也!即改而学董,然心不甚喜。又学画山水人物及花卉翎毛。楚人往往称之,既而从武昌道荆门,过洞庭,经长沙,至衡阳而返,怀奇负气,遇不平事,辄为排解;得钱即散去,无所蓄。居久之,又从武昌之越中。”
石涛《云山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那名将他救出的家仆身份虽无从考证,但石涛自少年时期,身边便有一位名为‘喝涛’的师兄常伴左右,随他一路云游、漂泊辗转。石涛在日后的书信中,称他为‘家喝兄’,视其为家人,被后人猜测为那个将石涛救出的家仆。
康熙初年,两人抵达松江,谒见了禅宗师济派第三十四代传人高僧旅庵本月,并一起拜其为师。旅庵本月不但佛理甚高,而且学问渊博,善诗文,工书法,数次应诏入京传教,受到顺治皇帝礼待。石涛追随其前后两年,得益匪浅,也确定了他在禅林中的地位。
“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宣城
石涛《黄山图册》(二十一开),北京故宫博物馆
石涛《黄山图册》(二十一开),北京故宫博物馆
石涛《黄山图册》(二十一开),北京故宫博物馆
云游期间,石涛在安徽宣城敬亭山广教寺居住了十多年。在此期间,他多次与友人同游黄山,黄山的奇松、云海、怪石等奇观也被收录在他的画作中,画出多幅《黄山图》,并在画上题了同样的诗句 :“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
石涛《山水图册》(十五开),北京故宫博物馆
石涛《山水图册》(十五开),北京故宫博物馆
石涛《山水图册》(十五开),北京故宫博物馆
他还结识了宣城的施闰章、梅清、梅庚、江注、吴肃公、释半山等诸多诗画名家。其中,被称为宣城画派代表人物、素有“黄山巨子”雅称的梅清,对石涛这一时期的山水创作影响颇为深远。他在画法上吸收了梅清的柔和,景物奇秀,被称为“细笔石涛”。
石涛《黄山八胜图册》 日本全厚博古馆藏
石涛《黄山八胜图册》 日本全厚博古馆藏
石涛《黄山八胜图册》 日本全厚博古馆藏
石涛《黄山八胜图册》 日本全厚博古馆藏
由北京故宫博物馆收藏的《山水图册》十五开、《黄山图册》二十一开,日本全厚博古馆收藏的《黄山八胜图册》,都是他在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描绘他对黄山奇景、真实山水的感受,而册页的形式也显示出他个性中的恣意和多变的画风。
石涛,《黄山图》, 清 纸本设色 1667年, 350.1×116cm,刘海粟美术馆藏
石涛沉溺于自然,以自然为师,此后遍游华岳、庐山、天台山、长江、洞庭湖、西湖等名山大川,从取之不尽的大自然中汲取营养,丰富创作,为之后他“搜尽奇峰打草稿”的艺术理想打下实践基础。
“忆金陵”——南京
石涛,《忆金陵册》十二开,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收藏
由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收藏的《忆金陵册》共计十二开,每开写金陵一景。按照弗利尔美术馆的英文含义,此册名称直译为《南京记忆》,也是来自石涛的‘南京记忆’。
石涛,《忆金陵册》十二开,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收藏
康熙十九年(1680年),石涛应钟山西天道院之邀,到达南京,移居南京长干一枝阁,从此石涛在画上题款常有“一枝”字样,并有“枝下叟”的别号。人到中年,石涛绘画艺术发展也由此进入到一个新时期。
石涛,《忆金陵册》十二开,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收藏
石涛在南京居住八年之久,与当地许多诗人画士结识,对石涛艺术境界的提升大有帮助,其中著名的有屈大均,孔尚任、龚贤、戴本孝、查士标、程邃、黄云等,还通过卓子任、郑瑚山、博问亭等官吏名流,扩展了自己的艺术知名度。而他人生中,影响最大、争议最多的两次迎接清帝康熙也发生在南京。
石涛,《忆金陵册》十二开,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收藏
石涛和朱耷虽同为“帝王胄裔”,但国破家亡时,石涛实在年幼,并未形成严格的家国情怀。其父又死于家族间的权利争斗而非满清征服者的铁蹄,这造成两人对满清政府两种不同的态度。与朱耷潜心礼佛数十年做到寺庙的住持不同,石涛出家更是一种寻求庇护的生存手段。
石涛,《忆金陵册》十二开,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收藏
石涛,《忆金陵册》十二开,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收藏
1684年,康熙皇帝首次南巡,经过南京,时至名刹长干寺。石涛与僧众一起恭迎接驾。5年后,康熙皇帝再次南巡,圣驾行至扬州平山堂,再次与石涛相遇。康熙皇帝居然当众呼出石涛的法名,还赞他重佛重文。因为石涛心中没有那么多民族仇恨,这次经历反而激发了世俗的进取之心,专门写了《客广陵平山道上接驾恭纪》七律二首,诗中写道:
“无路从容夜出关,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松风滴露马行疾,花气袭人鸟道攀。两代蒙恩慈氏远,人间天上悉知还。”
“甲子长干新接驾,即今已巳路当先。圣聪勿睹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自愧羚羊无挂角,那能音吼说真传。神龙首尾光千焰,云拥祥云天际边。”
石涛《山水清音图》上海博物馆藏
语句感情真切,既有对康熙皇帝的感恩戴德,又对恭迎接驾这件事颇感得意。同时期,石涛神采飞扬地挥毫绘制过一幅《海晏河清图》,画中款署“臣僧元济顿首”,以新朝属臣为荣。
“北漂失意”——北京
两次被召见让石涛志得意满,抱着欲向 “皇家问赏心”的愿望北上,促成了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
石涛、王原祁《兰竹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京期间,石涛受人之邀,奔走于权贵门下,赋诗作画。大司马王骘、大司寇图公、辅国将军博尔都等,不少达官显贵都得到过石涛的作品。其中博尔都作为石涛挚友得画最多,他对石涛的诗、画非常敬佩,曾作《赠苦瓜和尚》七律一首,诗云:“风神落落意忘机,定里钟声出翠微。石火应知着处幻,须眉果是本来非。坐标海月群心悦,语夹天花百道飞。高步自随龙象侣,惟余元度得相依。”“四王”之一的王原祁也与石涛合作画过一幅《兰竹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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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石涛极负盛名的一幅山水佳作《搜尽奇峰打草稿》在此期间完成,是为原礼部侍郎王封溁所作。图中奇峰怪石,古木飞瀑,都是他云游时所见之景,起伏的山峦韵律十足,墨色、皴法变化多端,有一种豪迈之美,辨识度极高,是他中年技法造诣的顶峰之作。
石涛《细雨虬松图》上海博物馆藏
石涛《古木垂阴图》辽宁博物馆藏
此时的石涛也已看清自己的身份,觉悟自己只是被视为京城社交场中一名画画很好的僧人,被用于周旋权贵之间。最后,以诗道出自己心境,心灰意冷,买舟南下。“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五十孤行成独往,一身禅病冷于冰。”
“石涛开扬州”——扬州
康熙三十二年(1692),南下后的石涛,从此定居扬州。蓄发改道,一心投身于艺术创作,用卖画所得建造了大涤草堂,自取别号“大涤子”。晚年以卖画和为别人设计园林为生,潜心于研究绘画理论,并撰写成《画语录》,被后人奉为经典著作。
石涛致八大信札,书法, 约1699年,普林斯大学美术馆藏
朱耷、石涛《兰竹石图》,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1695年,石涛经画商之手,得到了一幅八大山人的《水仙图》,爱不释手,在画上题诗道:“金枝玉叶老遗民,笔研精良迥出尘。兴到写花如戏影,眼空兜率是前身。”写八大,又何尝不是抒心中感慨。随后,还画了一幅《春江垂钓图》请友人转赠八大,以示敬意。石涛的绘画风格,也在这一时期从繁富、清逸转向沉雄、朴实,艺术创作上进入最为纯熟、最为旺盛的时期。
石涛《溪南八景图之西陇藏云》(八开)上海博物馆藏
石涛《溪南八景图之西陇藏云》(八开)上海博物馆藏
晚年石涛创作了不少关于扬州的山水佳作,也开始绘画梅、兰、竹、菊,用艺术建立自己内在精神秩序,笔法肆恣来源于他奔放自由的个性和情感。
石涛《采菊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石涛《蕉石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康熙三十七年,石涛与李麟相识,一见如故。也是这一年,李麟为他作《大涤子传》让后人得以清晰的了解石涛的传奇一生。
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石涛病情恶化,葬在生前就已定下的墓地扬州蜀岗。石涛生前并无子嗣,同年早些时候,自知时日无多的他曾在《墓门图》中题了一首透着清冷、凄苦的诗“谁将一石春前酒,漫洒孤山雪后坟”。
高翔《疏林夜话图》
或许,他也没有料到,一个出现在他生命最后几年的少年,他的入室弟子,日后成为‘扬州八怪’之一的高翔,每逢清明都会为他扫墓祭奠。清代《扬州画舫录》记载,“石涛死,西唐每岁春扫其墓,至死弗辍。”石涛去世后,每到清明,其墓前总有高翔的身影,直到他自己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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