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际宁
“大和宁国藏”由于实物罕见流传,多年来一直知之者甚少。中国嘉德2019春拍古籍部征得宋写“大和宁国藏”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五十一、五十二,该件纸色浮白,有虎皮宣斑纹,字体与现在已知几种宋代写本大藏经风格相似,是珍贵的宋代写经遗存。
(唐)释实叉难陀 译
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五十一卷五十二
宋代写本
1册36开
28.5 × 45.5 cm
中国自唐宋以降,雕版印刷术逐渐广泛应用,中国的典籍史进入刻本时代。原本已经使用千年的写本书籍,其传统制作制度、习惯、工艺、技术等,到宋代以后被逐渐丢弃、被淡忘、被遗忘,以致宋以后人往往对此前书籍产生了许多错误认识。这种误解,到清代似乎更甚。比如,成书于乾隆五十八年的《秘殿珠林续编》,第六部分为“唐人书金粟山大藏经”,著录了14件“金粟山大藏经”。问题就出在这个“唐人书”三字。现在,凡稍有古籍常识者都知到,“金粟山大藏经”是北宋之物。不仅如此,与“金粟山大藏”几乎同时期的多部南方写本大藏,比如“昆山县景德寺大藏”、“海盐县法喜寺大藏”、“华亭县敕赐海惠院转轮大藏”等,其声誉也早已如雷贯耳,不会误识为唐人书。
后人误宋写为唐书,是因为后代已经不知道唐人的书写风格、造纸工艺、潢书制度,分不清宋人与唐人书写风格的区别,误宋为唐,出错也就难免了。
但是,《秘殿珠林续编》第六还记录了一种更神秘的写本,称“大和宁国藏”,了解者更少。《秘殿珠林续编》著录如下:
甲六
宋人书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五
[本幅]金粟笺本。纵九寸,横二丈八尺四寸五分,楷书“世主妙严品第一之五”,于阗国三藏实叉难陀等新译,经文不录。卷首标题:平,十五纸。大和宁国藏。无名款。八玺全。
甲七
宋人书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十
[本幅]金粟笺本。纵九寸,横二丈九尺二寸,楷书“华严世界品第五之三”,于阗国三藏实叉难陀等新译,经文不录。卷首标题:平,一十三纸。大和宁国藏。无名款。八玺全。
甲八
宋人书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三十七
[本幅]金粟笺本。纵九寸,横二丈六尺六寸,楷书“十地品第二十六之四”,经文不录。卷首标题:育,一十七纸。太和宁国藏。无名款。八玺全。
“大和宁国藏”是什么?一直以来,由于实物罕见流传,史料亦乏记载,学术界对该藏所之极少。甚至,连“大和宁国藏”这几个字的含义,至今也没有定论。此次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上拍此册“大和宁国藏”,或许可以为学术界和收藏界提供一件很好的文物实例。该件详细情况如下:
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八十卷
唐释实叉难陀译
大和宁国藏
存两卷:五十一、五十二
本件卷五十一、五十二,两卷合一册,千字文“首”字号。原为独立的两件卷轴,其外观样式已不知道。现在可以观察到的是,滚动条已经割裱为册叶,两卷合装成一册,两卷各有十七纸,每纸27行,行17字,朱丝栏。每纸上边墨书“五十一卷第×(纸)”、“五十二卷第×(纸)”字样。每叶12行,框高23.1厘米,纸高28.4厘米,全册首尾护以木质夹板。该件纸色浮白,有虎皮宣斑纹。该卷的装帧样式虽然已经改变,但其原始状态,或许可以通过下面的数据,得以恢复。
首题:首十七纸
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五十一大和宁国藏
尾题: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五十一
大和宁国藏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五十一首及尾
第01纸:47.3厘米,25行;第02纸:51.0厘米,27行;第03纸:51.4厘米,27行;第04纸:51.0厘米,27行;第05纸:51.7厘米,27行;第06纸:50.7厘米,27行;第07纸:51.0厘米,27行;第08纸:50.6厘米,27行;第09纸:51.3厘米,27行;第10纸:51.3厘米,27行;第11纸:51.3厘米,27行;第12纸:51.3厘米,27行;第13纸:51.3厘米,27行;第14纸:51.3厘米,27行;第15纸:51.0厘米,27行;第16纸:51.4厘米,27行;第17纸:26.3厘米,13行;
(注:第15纸佚,目前27行经文为后代补抄。)
首题:首十七纸
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五十二大和宁国藏
尾题: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五十二
大和宁国藏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五十二首及尾
第01纸:47.4厘米,25行;第02纸:51.0厘米,27行;第03纸:51.0厘米,27行;第04纸:51.0厘米,27行;第05纸:51.5厘米,27行;第06纸:50.0厘米,27行;第07纸:51.0厘米,27行;第08纸:51.0厘米,27行;第09纸:49.0厘米,14行;第10纸:00.0厘米,00行;第11纸:13.3厘米,07行;第12纸:51.0厘米,27行;第13纸:51.0厘米,27行;第14纸:51.0厘米,27行;第15纸:51.0厘米,27行;第16纸:51.0厘米,27行;第17纸:45.3厘米,22行;
(注:其中第9至第11纸间48行经文缺,相当于CBETA所录《大正藏》本卷第0276页B栏第01行至第0276页C栏第20行。)
前文揭示的《秘殿珠林续编》第六著录之“甲六”号,目前收藏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子部释家类著录:
大方广佛华严经八十卷唐释实叉难陀译宋写大和宁国藏本一卷存一卷:五
此件又被《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收录,《国家珍贵古籍名录(第一批)》收录,编号00858号。
此封面题签“清内府鉴藏宋人写经,上上品”,卷端护首钤玺:“乾隆御览之宝”、“太上皇帝之宝”;经文前依次钤:“乾清宫鉴藏宝”(乾、鉴两字残)、“珠林□□(按:所残损者当为“重订”二字)”、“秘殿新编”、“秘殿珠林”。卷尾钤“宜子孙”、“三希堂精鉴玺”、“乾隆鉴赏”。
国家图书馆藏大和宁国藏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五首尾
本件初为卷轴装,后曾割断改装为半叶12行对折形式的册页,之后,再改装回卷轴式。改回卷轴时,各纸经过拆卸重装并托裱,故纸缝间经文笔划有错位,装裱者有诠字。卷尾存朱红琉璃轴头。通卷纸色浮白,有虎皮宣斑纹。
卷端首题“平,十五纸”,次行题“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五,大和宁国藏”;再次行,品题“世主妙严品第一之五”下,题“于阗□…□陁等□…□”。尾题“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五”。存16纸,总长729.1厘米,387行。朱丝栏,上下单边。
第01纸:47.0厘米,25行;第02纸:51.0厘米,27行;第03纸:50.7厘米,27行;第04纸:50.5厘米,27行;第05纸:50.5厘米,27行;第06纸:50.7厘米,27行;第07纸:51.0厘米,27行;第08纸:50.5厘米;27行;第09纸:50.7厘米,27行;第10纸:50.7厘米,27行;第11纸:50.8厘米;27行;第2纸:50.7厘米,27行;第13纸:50.6厘米,27行;第14纸:44.6厘米;24行;第15纸:20.8厘米,11行;第16纸:08.3厘米,03行;
目前发现并著录的几件“大和宁国藏”,都是唐实叉难陀译八十卷本《华严经》。
华严部属经典,汉译本较多。其中有三个重要译本:东晋有北天竺国僧人佛驮跋陁罗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又称“晋译华严”、“旧译华严”、或“六十华严”,是《华严经》第一部译本,初为五十卷,后改为六十卷。武则天时期,于阗僧人实叉难陀译出《大方广佛华严经》八十卷,被称为“新译华严”、或“唐译华严”,又称“八十华严”、“大华严经”。唐贞元年间又有罽宾僧人般若译《华严经》四十卷本传世。
关于八十卷本《大方广佛华严经》的译者实叉难陀(652—710),其身世和译经情况,史籍介绍颇简,主要见于宋赞宁《宋高僧传》卷二和武则天制《大周新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序》。
《宋高僧传》卷二称其:“葱岭北于阗人(今新疆和田地区)也。智度恢旷,风格不群。善大小乘,旁通异学。”此时武则天“明扬佛日,崇重大乘”。认为《华严经》旧本“未备”,所缺甚多,听说于阗有梵文本,遂发使求访并延请翻译人员。实叉难陀于证圣元年(695)到东都洛阳,住持翻译此经。南印度僧人菩提流志及从印度归国的义净协助其翻译。圣历二年(699),新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八十卷译成,武则天亲撰《大周新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序》,置于经首。长安四年(704),实叉难陀以“母氏衰老,思归慰觐”,回归于阗。中宗景龙二年(708)再达度来华,得到隆重迎接,勅于长安大荐福寺安置。睿宗景云元年(710)十月十二日去世,春秋五十九岁。诏“依外国法”火化,后代史籍记载,传说“薪尽火灭,其舌犹存”,盖赞其译经功德。其“馀骸及斯灵舌”还归于阗安葬,起塔供养,号“华严三藏塔”。实叉难陀所译八十卷本《华严经》,后世流传极广,历代大藏经收录,历代经录收录。
“大和宁国藏”给学术界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这部藏经,是传统意义上的完整的佛教大藏经吗?它产生于什么时代、什么地区、哪个寺院?一切一切,凡与这部藏经有关的问题,还都是“谜”。
我们或可以从以下一些方面考察这三卷“大和宁国藏”。
首先,字体。字体具有时代烙印,一时代有一时代的书写风格和习惯,这是考察写本文献的重要方面。上述三卷“大和宁国藏”,字体与现在已知几种宋代写本大藏经风格相似,比如“卷”、“所”、“微”、“剎”等字的写法,无不具有宋人写经的风格。
但是,也有几个字的写法颇有不同,比如“广”、“数”、“鼓”等字,又具有强烈的个性风格。
卷中“广”、“数”、“鼓”、“卷”、“所”、“刹”等字局部放大图
这样一种写经,既有北宋写本大藏的风格,又有不同于北宋的鲜明特色,的确给我们判断该藏的时代和地区属性带来诸多疑惑。
其次,纸张。与字体属性同理,纸张也是考察纸本文献的重要因素。宋写大藏经用纸,清人张燕昌《藏经纸说》有详细论述。收藏界通常将宋代写本藏经用纸,称为“藏经笺”,盖因其蜡摩光莹、坚韧细腻,而受文人士子追捧。此“大和宁国藏”纸张颇类宋代藏经用纸,虎皮宣纸面,光滑而坚韧,的确有宋代藏经笺纸的特点。唯一遗憾的是,目前我之所见三卷,都已经被一再改装、被托裱,甚至被诠字,纸张信息、外观风貌已经大为改变,为正确判断其特点和时代,增加了难度。
又次,版式。三卷“大和宁国藏”的版式大小、行款、边栏界行的画法,以及卷首的大藏名称、千字文帙号、用纸数量的写法,基本相同,也与通常所见几种宋写本藏经相同。
所微有差异的是,国图本在经名次行品题“世主妙严品第一之五”下,有译者“于阗□…□陁等□…□”,这应该是译者“于阗国三藏实叉难陁译”几字,而嘉德即将上拍者,未见译者。何以如此,或可以留待后续研究。
再次,这三卷“大和宁国藏”是一部完整大藏经的零卷吗?何以保留下来的几卷,都是八十《华严经》呢?笔者曾经认真观察过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卷五,该经卷背确有红色印记透出,从正面看去,隐隐约约,因为经过托裱,卷背纸张可能已经被揭过,印文和印行已经不能分辨。但是,纸背有朱红印章还是可以确定的。此次嘉德上拍品,也有红色印痕映过纸背。以宋代写本大藏的惯例看来,这或许应该是某种大藏的印记。
复次,经文。“大和宁国藏”本八十卷本《华严经》卷五十一、五十二之起讫,与《大正藏》本同。以“大和宁国藏”与CBETA所录《大正藏》同卷校勘,得到一些有意思的问题。
比如:“大和宁国藏”之“颇梨”一词,《大正藏》底本是《高丽藏》,作“玻瓈”;《大正藏》校勘本《思溪藏》、《普宁藏》、《嘉兴藏》作“颇梨”;另外,《赵城金藏》亦作“颇梨”。
比如:“大和宁国藏”之“无量光明龙王、连澍不断龙王、大胜龙王”一句之“澍”字,《大正藏》底本《高丽藏》作“霔”,《大正藏》校勘本《思溪藏》、《普宁藏》、《嘉兴藏》、《宫内厅崇宁藏》、《圣语藏》本皆作“澍”;另外,《赵城金藏》亦作“澍”。
本来,《赵城金藏》和《高丽藏》,都是《开宝藏》的覆刻藏,其用字应该相同。但是,目前存于海印寺的《续雕高丽藏》在定版的时候,曾以《辽藏》(契丹藏)校勘。此件“大和宁国藏”经文用字与《高丽藏》有异,或许缘于此因。至于说“大和宁国藏”的底本,到底是南方系统还是北方系统,目前尚缺乏数据,只能留待将来研究了。
最后,帙号。帙号是判断一部大藏系统的重要标志。中国汉文佛教大藏经三个系统中的八十卷本《华严经》,所用帙号各不相同。比如:代表中原系统的《金藏》、《丽藏》,用“垂拱平章爱育黎首”八字,南方系统《崇宁藏》及其下几种大藏,皆用“拱平章爱育黎首臣”,代表北方系统的辽藏(以应县木塔寺所出“大字本”和丰润所出“小字本”),皆用“平章爱育黎首臣伏”。“大和宁国藏”帙号与《辽藏》相同,颇耐人寻味,似乎又预示着其与北方系统大藏的密切关系。
“大和宁国藏”几字,核心是如何解释“和宁”一词。“和宁”为词由来已久。《汉书》卷三十六已有“四海之内,靡不和宁”之语。唐有和林舞,宋有和宁门,“和宁”成为“上下亲和”、“国安而君宁”的治国之道。
目前,从这三卷“大和宁国藏”本身透露出来的信息,似乎都不足以解决笼罩在这些经卷上的谜团。也许,最终解决这些疑问,还要到产生这部大藏经的社会历史背景中去寻找。笔者以为,与此有关联者,似有下述两端:
其一,是否与哈拉和林有关?
蒙古帝国初期的首都,自成吉思汗到蒙哥,皆以位于今蒙古国后杭爱省杭爱山南麓,额尔浑河上游右岸的额尔德尼召附近的哈拉和林为统治中心。忽必烈建立元朝并迁都大都(今北京)后,在哈拉和林设宣慰司都元帅府。元朱思本着《贞一斋稿·和宁释》:“和宁即哈刺禾林,乃圣武始都之地,今岭北行省治所,常以勋旧重臣为之,外则诸王星布棋列,于以藩朔方,控制西域,实一巨镇云。”皇庆元年(1312年),元朝政府将“和林行中书省”改为“岭北行中书省”,并改“和林路”为“和宁路”。明初,哈拉和林为北元首都,后被消灭。
哈拉和林远在漠北,其文化、宗教和典籍文献的书写习惯与条件,是否具备制作“大和宁国藏”,恐怕有很大疑问。
其二,是否与朝鲜太祖李成桂有关?
1392年7月,高丽大将李成桂推翻高丽王朝,自立为王。立国之初,便确立对明事大的国策。《朝鲜王朝实录·太祖实录》卷三记载,是年十一月,遣艺文馆学士韩尚质至明朝上表:“臣窃思惟,有国立号诚非小臣所敢擅便。谨将‘朝鲜’、‘和宁’等号闻达天聪,伏望取自圣裁。”朱元璋答复:“东夷之号,惟朝鲜之称美,且其来远,可以本其名而祖之。”在李成桂给出的两个名号之间,朱元璋钦定了“朝鲜”。“朝鲜”是殷商箕子所立古国名,“和宁”则是李成桂出生之地。朱元璋的“圈定”,带有特别的纪念意义,“和宁”之名从此废止。
朝鲜与中原相近,半岛也有“华严经”信仰的风气。惟其经卷纸张、字体等特征于宋写本藏经太过相似,而“和宁”也罢,“朝鲜”也罢,都距北宋已远,到底应该断为宋写,还是他者,笔者学识浅陋,不敢遽下判断。
遥想明清人误宋为唐,盖因其与书写有关的工艺、方法、习俗久已变异,后人不识。而中国历史,更源远流长,政权相易,文化更迭,历史上的未解之谜众多。今所述“大和宁国藏”,乃沧海一粟。历史研究不能假设。时至今日,笔者所掌握的材料不足,尚不足以证明这部“大和宁国藏”的版本时代和地区。故此,我本人倾向性地认为,在没有更充分的证明材料之前,还是应该遵循前代的习惯,将该藏的时代,著录为“宋代写本”为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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