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先行
此册南宋高宗(1127-1162)蜀刻中字群经本《春秋经传集解卷第三十》,为典型宋代蜀中地区刻本,曾经明代项元汴、毛晋,清代徐乾学等收藏大家递藏。从钤印可知,此册《春秋经传集解卷第三十》与2013年中国嘉德春拍成交的《春秋经传集解卷第六》同为一部,明清以来各家藏书目录未见著录,可称孤本。
(晋)杜预 撰( 唐)陆德明 释文
春秋经传集解卷第三十
南宋高宗(1127-1162)蜀刻中字群经本 1 册
近日,嘉德公司书友传下《春秋经传集解》第三十卷一册书影数叶相与鉴定(图一),确认乃南宋蜀刻本,当与该公司及保利公司曩时拍卖过的蜀刻“中字本”《春秋经传集解》残本是一部书(嘉德公司1998 年拍卖卷二十一、二十二,2005 年、2013 年拍卖卷六;保利公司2015 年拍卖卷十九)。所谓“中字本”云云,是拓晓堂等先生在2005 年依据岳氏《九经三传沿革例》所作的推测;而上海图书馆藏有蜀刻大字《春秋经传集解》残本,存卷九至十(图二),避讳至“慎”字,是孝宗时四川官刻八行十六字经注本羣经系统之一种,《九经三传沿革例》亦云有“蜀大字旧本”、“蜀学重刊大字本”,疑上图藏本系后者,故相对上图本,这部《春秋经传集解》是“中字本”的说法当可成立。
图一:《春秋经传集解》第三十卷
图二:蜀刻大字本《春秋经传集解》存卷九至十
上海图书馆藏
嘉德公司1998 年秋季拍卖此本零册时,由于与拓晓堂先生尚不熟稔,我于此并不知晓。后来看到有关报导,方知也有人以为是明刻本。而拓先生他们既注意到了对避讳、刻工及其他版刻形制方面的鉴定:匡、玄、敬、竟、殷、泓、征、让、桓、构字缺笔,而“慎”字不避讳(此本第三十卷又有境、贞两字缺笔,竟、弘两字避讳不严);刻工有祖大、祖二等,与台北故宫所藏蜀刻本《论语笔解》之刻工祖六当为兄弟(据王肇文所编《古籍刻工姓名索引》,《论语笔解》刻工还有祖四、祖五);版刻形制如鱼尾等,有与蜀刻十二行二十一字本唐人集中孙可之、权载之、张文昌集相同者;又取了该本纸样送美国亚利桑那大学作碳14 测试,最终得出该本刊刻于北宋末南宋初的结论,大致与原本面貌相符合。
然而,窃以为对纸张作碳14 测试只是为鉴定版本提供一种参考而已,不能起决定性作用,因为其可以证明是否为宋纸,并不能断定是否为宋刻,刻与印并不完全是一码事(譬如清代乾隆间金农曾用宋纸刷印所刻《冬心先生续集自序》,能说该本是宋版吗?又如上图所藏宋版《增修互注礼部韵略》系用元代湖州公文纸刷印,能说是元刻本吗);又由于碳14 测试每有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误差,从历史长河中看,几十年如白驹过隙,似乎感觉不到差异,但若要定夺刊刻刷印在北宋抑或南宋,那就有云泥之别。而此本实际就是南宋前期刻本,说其刊刻在北宋末南宋初,显然受到了碳14测试的干扰,稍嫌宽泛。此外,关于刻工,可作补充借鉴者尚有:与上图所藏蜀刻大字本《春秋经传集解》为同一版本系统的汉郑玄注《礼记》(辽宁省图书馆藏卷一至五,国家图书馆藏卷六至二十,避讳亦至“慎”字)(图三),刻工有祖大、祖六、祖七等;上图藏蜀刻小字本宋苏洵撰《嘉佑集》(图四),刻工有祖大、祖二等。所以,将这部中字本《春秋经传集解》定为南宋高宗、孝宗间蜀刻本,要比“北宋末南宋初”来得准确。但是,在当今学术界,或有持不同鉴定意见者,譬如香港刘卫林先生,其撰写的《宋刊刘禹锡文集版本研究》一书(2008年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出版),虽然是对唐人集所作的考订,但与鉴定包括中字本《春秋经传集解》在内的蜀刻本皆有撇不开的关系。
图三:蜀刻大字本《礼记》
辽宁省图书馆藏
图四:蜀刻小字本《嘉佑集》
上海图书馆藏
恕我孤陋,直到上个月才见到刘先生的这部大作。他通过对《刘梦得文集》《新刊元微之文集》(图五)等今存十二行二十一字本唐人集的考查,认为该版本系统刊刻于北宋末,刻地是福建。这不啻在版本学界引爆了一枚重磅炸弹,具有颠覆性的影响。然细读其文,觉其依据与结论并不能令人信服。该文关键的依据其实只有一条,即在《新刊元微之文集》卷首建安人刘麟撰于宣和甲辰的序文中,有三处提及其先人的有关文字前,皆有占两字位置的空格以示尊敬,于是刘先生断定刊刻在北宋,因为明代翻刻本是不空格的。为了作进一步的证明,他拼缀前人鉴定唐人集版本的片言只语,大胆提出:一、《新刊元微之文集》等唐人集本子的避讳存在北宋严谨而南宋或避或不避的情况,表明这些本子刊刻于北宋而修版于南宋,南宋避讳不严的现象属于修版时之“刊落”(意即原版不避讳,修版时剜改成缺笔,因为有漏剜改者,故造成避讳不严的现象);二、前人据该版本系统的字体判断其刻书之地,看法并不相同,如黄丕烈等学者云蜀刻,王国维等学者谓建刻,因此,依据字体鉴定版本“并非客观可靠之法”。
图五:十二行二十一字本《新刊元微之文集》
关于《新刊元微之文集》刘麟序文的空格现象,明刻本不空格,不等于南宋刻本不空格,这姑且不论。而其对于避讳及字体所下的结论,则有必要加以辨析。
按照刘先生的说法,凡宋本的避讳存在北宋严谨而南宋或避或不避的情况,便可认定这样的本子刊刻于北宋而修版于南宋,那么当今可以定为北宋版者,可能就不仅仅是这些十二行二十一字本的唐人集了。倘若刘先生注意到旧藏常熟翁氏、今藏上海图书馆的蜀刻本《新刊嵩山居士文全集》(图六),或许会改变看法,因为该本刊刻于南宋孝宗乾道四年,又经过修版,除行款不同外(十一行二十二字),其字体、版式皆与唐人集相同;更值得注意的是,该本玄、敬、惊、殷等字缺笔,却未避高宗、孝宗名讳,说明此类蜀刻本避讳不严的情况并不鲜见。幸好该本还存有乾道四年晁公遡的门生师璇撰写的刻书序文,假使该篇序文缺失,不又被刘先生定为北宋版了吗?其实刘先生在探讨台北故宫所藏宋本《刘宾客文集》的刊刻年代时,注意到“宋本避讳缺笔,每有欠严谨者”,那为何在判断蜀刻唐人集时却又置之度外了呢?
图六:蜀刻本《新刊嵩山居士文全集》
上海图书馆藏
再者,因为前人于该版本系统之字体看法不一,便得出依据字体判定版本“并非客观可靠之法”的结论,这恐怕是鉴定版本中长期存在的最大问题。鉴定版本,辨识字体乃第一要紧之事,老辈们讲的“观风望气”,主要就是指对字体的辨识。因为字体最为客观,其他版刻形制,包括避讳、刻工、牌记、序跋等,往往在翻刻、仿刻本中都会有所留存,唯独字体不然,无论翻刻本抑或仿刻本,其字体与原本定有客观存在的差异,哪怕作伪也是无法掩饰改变的。当然,能否辨识字体,则具有主观因素,需多看多比较,不断积累经验,方能有所成就,别无他法。若想径从前人的鉴定中找现成的答案,多半会弄巧成拙,因为自己没有判断力。而版本鉴定最忌讳者还在于,因缺乏辨识字体的本领,便轻视之,否定之。前人鉴定版本有相互抵牾,即便同为一人也有前后鉴定异同的情况,乃每受条件制约的缘故。尤其是蜀刻本,存世者相对较浙本、建本稀少,前人缺乏条件作较为全面的比对,看错本子不足为怪,何况个中缘由或有今人难能真正知晓者。随着版本学的发展及客观条件的改善,有识之士越来越明白,能否辨识字体是鉴定版本的关键,字体识不得,要准确鉴定版本是不太可能的。有趣的是,刘先生并不是真正否定根据字体鉴定版本,而是有所取舍,说得白一点,他只是选择了王国维的说法为其结论所用而已。因此,倘若让他鉴定这部中字本《春秋经传集解》,想必也会定为福建刻本。可是,如果王国维等前辈活到今天,能看到唐人集之外的多种蜀刻本面貌,还会坚持旧时观点吗?他的学生赵万里先生在《中国版刻图录》中对他的旧说作了纠正,不正是一种进步吗?
同理,如果说嘉德公司过去对蜀刻中字本《春秋经传集解》的鉴定尚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便是没有理直气壮地以字体定版刻。在这里,我将蜀刻大字本《春秋经传集解》《礼记注》、十二行二十一字本《新刊元微之文集》、十一行二十二字本《新刊嵩山居士文全集》及小字本《嘉佑集》的书影一并列出,供大家参考。不难看出,这些本子的字体与中字本《春秋经传集解》基本一式,只是字形有大小、写刻有精粗罢了(大、中字本《春秋经传集解》与《嘉佑集》之写刻堪可称精)。其字体源出颜真卿63 岁时所书的《麻姑仙坛记》,虽略有变异,不似近几年市场上先后出现的北宋本《妙法莲华经入注》与《杭州西湖昭庆寺结莲社集》的颜体那么正宗,但犹有《麻姑仙坛记》笔迹可寻,未失颜体韵味。这种别具风格的颜体字,洵为蜀刻独有而建刻所无。
为什么要明确强调是《麻姑仙坛记》书体呢(类似书体,颜真卿还写过《八关斋》《中兴颂》《颜家庙》《颜勤礼》等碑,但以《麻姑仙坛记》为典型)?因为有的版本学家讲辨识颜体字版本,是以颜真卿43 岁时所作的《多宝塔碑》书体为范本,而两碑的书风差异较大。由于柳公权书体取法颜字较多,尤与《多宝塔碑》相近,这就容易造成颜柳混淆,误柳为颜,于是就有“福建刻本多为颜体字”的说法。福建刻本虽有颜体字现象(当然不是蜀刻本这样略有变异的颜体),但就总体风气而言,则以柳体字为主,源出柳书《玄秘塔碑》(其写刻亦有精粗高下之分)。如能以颜体《麻姑仙坛记》进行辨识区别,便不会将蜀本当建本了。
回头再看这部蜀刻中字本《春秋经传集解》,我们注意到在毛晋收藏之前(昔日出现的卷六、卷二十二钤有“毛晋之印”、“毛子晋氏”两朱文方印,此册未钤毛氏印章),曾经是项元汴万卷堂的插架之物,此册第三十卷末钤有“子京父印”朱文方印(不见昔日出现的其他各册)。项氏原本是书画收藏、鉴定大家,他与当时一大批书画家、书画收藏鉴定家如文征明、唐寅、华夏等,之所以会沉迷于宋版收藏,并一一戴上藏书家的桂冠,是因为他们敏锐地认识到书籍尤其是日趋稀见的宋本已属珍贵文物(在明代中期以前,人们从未视书籍为文物)。而要收藏,自然首先要作鉴定,因为当时坊间已出现假冒的宋版(常以明仿宋本作伪),版本学实际就是从鉴定宋版发端的。《读书敏求记·刘勰文心雕龙》有云:“我闻墨林项氏,每遇宋刻,即邀文氏二承鉴别之,故藏书皆精妙绝伦。”二承者,即文征明的儿子文寿承彭、文休承嘉昆仲。他们在那时似乎都已是鉴定版本专家。但鉴定版本谈何容易,问题也是有的。我曾在台湾“国家图书馆”看到一部明嘉靖间翻刻本《春秋经传集解》,钤有“项子京家珍藏”朱文长方印。这部明翻本见诸清初季振宜以降的各家著录,皆被当作南宋淳熙三年阮仲猷种德堂刻本(至今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本仍如是著录),估计项元汴也是当作宋版买进的,否则以他的收藏地位,不会对一部新近刻本钤盖“项子京家珍藏”印。那么,在这部中字本《春秋经传集解》之上,他只孤零零的钤盖了一方“子京父印”,又说明了什么?我们毋庸怀疑印章的真伪,但这确实不是项氏的收藏风格。若非自作多情,我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彷徨犹豫:该本果真是宋版吗?何地所刻?他没有鉴定把握。如果确定宋本无疑,他很可能像收藏法书名画那样会钤盖很多印章,即如在宋本《东观余论》(今藏上图)上,他就钤有“项氏万卷堂图籍印”、“项元汴印”、“墨林秘玩”等印。虽然,这并不意味此本的版本有什么问题,而是反映了人们对版本学的认识、对版本鉴定的掌握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要以为前人即便是那些大名家不存在版本鉴定问题,版本学还年轻,有待发展,但如果今天我们拥有相较过往无比优越的条件,版本学却没有进步,那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此本在毛晋之后曾归徐乾学,钤有“昆山徐氏家藏”朱文长方印。检《传是楼宋元本书目》,有宋本《春秋经传集解》多种,只是著录不详,颇疑此本即其中之一。或云此中字本七百年来从未见著录,则未可轻言也。
说实话,作为一名图书馆员,我对这部蜀刻中字本《春秋经传集解》在二十年中先后出现的零册散在各处颇觉不爽,其于研究利用平添了不少困难,殊为可惜。但谁又会否认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重器呢?若因残本而低估其珍贵的文物价值,轻忽其重要的版本学意义,便是浅薄无知了。倘若有朝一日能汇集各零本影印出版,则善莫大焉。
中国嘉德2019春季拍卖会
预 展
5月30日—6月1日
北京国际饭店会议中心
嘉德艺术中心
拍 卖
6月2日—6月6日
嘉德艺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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