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作为“第三持存”的当代性转化与延异潜能
以沈也作品为例
文 / 裴满意
_Ⅰ、以“第三持存”开显物之延异
“第三持存”是法国当代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在胡塞尔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一个新概念。持存,既表示一种动作,也是动作的对象与结果。而第三持存,则是相对于“第一持存(感知)”、“第二持存(记忆)”来说的,大致可理解为一切以物质的方式记录、保持下来的事物。斯蒂格勒认为当代社会的发展与“第三持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不仅仅开拓乃至见证着社会的发展,同时也是一个时代意识、思想等无形的精神世界的一种“持存”媒介。
笔者认为,将漆放置在一个社会乃至时代的“第三持存”维度来审视与考察,要远比将漆作为艺术的一种媒介来讨论更有价值。它有利于我们借助“第三持存”的价值生机载体,去开拓漆的当代性转化与延异。
▲沈也“场”摄影个展空间 2018
漆这一古老的东方文化存在,也理应成为拓展当下时代精神、物质文明,乃至艺术史横向与纵轴发展的重要文化资源。
要开拓漆的当代性转化,笔者以为,首先,应该从物之延异出发,去深入而系统地挖掘其物理属性、社会属性与精神属性,这也是打开“漆”在这个时代乃至未来的美学体悟与文化觉醒的功能前提。
▲沈也《房屋在地毯上》2400x2400x2400mm 中国漆、金箔、红地毯、房地产白皮书、啤酒瓶 (装置) 2016
漆,最开始是附着于物的,常见的是各种漆器,它具有典型的“造物”特征,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在沈福文、陈圣谋、乔十光等老前辈的推动下,才开始实质性的向漆画转化,自此漆艺从民间转至高校而日渐成为一门学科,也将漆器,从传统的器物,转化为真正的艺术,这是上一代人的功劳,我们不可抹杀。但是,笔者以为,要开显漆的物之延异,需要打破上个世纪以来所形成的惯性思维,也即,我提倡重新回到“造物”思想。将漆仅仅作为一种平面的媒介,在当下新的艺术语境与观念中,是远远不够的,而立体式的“造物”则蕴含着更大的潜能。
沈也在物之延异方面,恰恰是打了这个“插边球”,没有被平面束缚,而走向了新的“造物”。如其 2013 年的装置作品《樽》以及 2014 年的装置作品《点石成金》等,都是从传统的“造物”思想出发,去创作一个新的并富有当代性的观念装置作品。
▲沈也《点石成金》5000x2000x1200mm 中国漆、贴金箔 (装置) 2014
新的“造物”,绝不是简单的回到传统,去制作器物,而是为了在艺术观念上,进一步重启、加深当下的“个体”对物的认识与延异。
对物之认知与延异,贯穿着 20 世纪以来的艺术史,特别是对物与物、物与场、物与存在、存在与时间等关系的深入发掘,将艺术的本体推到一个更为综合与多元的价值界域,同时也推动着艺术在各个方向上的当代性转化。例如,日本的物派艺术、韩国的单色绘画、意大利的贫穷艺术等等,无不是在这个路径上有所突破与开显。在此,笔者不是倡议大家学习诸如日本的物派艺术,而是说日本物派艺术所开显的观念与思想,是任何一个健全而完整的当代艺术,都需要经过的一个过程。中国漆的当代性转化,没有这个基础,也是不健全的,必然沦为“支离破碎”的当代艺术。
▲沈也《一物》15000x200x200mm 中国漆、金箔 (装置) 2018
▲沈也《土厝生金》25000x20000x2800mm 中国漆、金箔 (装置) 2018
_Ⅱ、以身之体证转化新的感觉认知
其次,在漆的物之延异过程中,更重要的是艺术家自己身之体证,去转化乃至重新发掘新的感觉系统语言与文化认知,而这也是漆有别于其他绘画亦或是艺术媒介最独特的地方,也是借助漆重构自我艺术生命的美学渠道与文化维度。
新的感觉系统,有赖于新的感觉系统语言亦或是全新概念的创获。之所以如此强调新的概念,乃是崭新的概念,是全新的问题,是历史未曾遇到的新的思想力量的内部张力与动态维系,也是一个学科得以发展的必然要求。
▲沈也《不安之物》4000x3000x1800mm 中国漆、金箔、日用品、水 (装置、摄像) 2017
新的艺术语言与概念,无外乎两种来源。一种是向外拓展。例如,做跨学科的会通研究,把古今中外文学、诗歌、美学、思想史、哲学史等资源转化到艺术中来;另一种便是向内深挖,不断地加入新的实践与体悟,在创作与实践工作过程中提炼新的语言。
这种新语言,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美术史与批评系主任詹姆斯·埃尔金斯教授称之为“工作室语言”,笔者则更愿意称之为“感觉系统语言”。它是一种在工作室创作过程中与心灵状态“共振”所产生的鲜活语言。这与单纯的梳理堆积的陈旧文字与材料的理论研究方式,是不一样的系统,它也是新的艺术语言、风格乃至精神最重要的来源之一,因为“活”的问题,总比“死的材料”更具有生命力。
▲沈也《1843年爽到2003年》尺寸可变 中国漆、录像 (装置) 2003
如果所有的研究都以文献,或是逻辑思维为主线,那将会把艺术带入坟墓。因为它日益脱离了艺术家,脱离了作品,脱离了创作本身。笔者以为,当下的理论与批评之所以停滞不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搞理论的自身没有体认,没有实践,很多问题谈不深,也谈不到细节的内部去,更抓不住“关键点”。搞理论的没有实践意识,而会实践的艺术家又缺乏理论的高度与语言转化能力,这就是中国目前理论与艺术实践双向分裂的“错置”性困境。
漆的语言,如堆起、起皱、和灰、麻语、研磨、漆书等,与传统书画、西方的油画等艺术形式是截然不同的系统,但是笔者以为此类语言还不够绵密,需要进一步去延异,需要将漆的语言与深层心理审美互动起来,去获得更细节的感觉系统语言。例如,去开拓漆语言审美的符号机制、程序机制,特别是漆语言的身体性感受,亟待从审美的潜意识转换成审美的显意识。
▲沈也《爱》4000x3600x200mm 中国漆、金箔 (装置) 2018
黄永砅在谈沈也的作品的时候,抓住一个“咬”字,其言漆咬人或人咬漆。这个字太生动了,这就是鲜活的感觉系统语言,不管是从文学的角度,还是从审美感觉敏锐性的角度,都与书画当中所谓的“气韵生动”、“笔精墨妙”等词汇,要来的更直接与活辣,也比传统漆器当中的“髹”、“皱”、“磨”等词汇,来得更生猛与深刻。也把漆的韧性、粘性、坚性、密性,乃至毒性与神性都渗透出来了。
此外,将感觉系统语言,运用到对时间的认知上,也有异曲同工之处。漆在一遍一遍反复地刷的过程中,我们会获得对时间全新的感受。漆在时间中绝不是历时性的滑过,而是具有粘性的绵延,每一次刷看上去是重复,其实本质上是制造差异,是对差异的再差异化,而这恰恰又是前文所说的“延异”的本质。漆的时间性,在这种差异与重复中得到鲜活的体现,时间也在这差异与重复中,获得断裂、不连续的间隙潜能,故而时间不是所有瞬间的总和,其乃是以差异连结差异的过程,对此,笔者称之为“漆性的延异时间观”。
▲沈也《源》3000x3000x1600mm 中国漆 (装置) 2018
而这种语言,恰恰是很多批评家亦或是搞理论的人不会注意到的,因为它需要抓住个体深层审美那种极其细密的感觉。
▲沈也《撞台》2000x4000x1000mm 台球桌 (行为、装置) 2008
▲沈也《修里髹外》2500x1500x1500mm 中国漆、贴金箔 (装置) 2013
_Ⅲ、以观念的逻辑构建掘进价值界域
感觉系统语言之所以重要,乃是语言不仅仅是它本身,语言在一定程度上,它就是观念,是技术,也是思想,还是一个人心迹在精神世界的“第三持存”。此外,笔者以为,每一个艺术家都应该从物质与精神双向上去构建自己的“第三持存”,需要用当代性观念的逻辑构建去掘进价值界域。
▲沈也《把澳洲带回中国》尺寸可变 微喷 (行为) 2018
此价值界域包含漆本身的语言体系的建构,以及漆在艺术世界的文化自觉、观念演绎,乃至人文关怀、思想显现与艺术哲学、政治姿态等等,它是构成漆的文化本体的精神内涵,也是漆这一东方文化媒介,未来走向世界艺术舞台必然构建的价值体系。
笔者曾在一篇旧文《当代艺术创作中观念逻辑构建的价值蘄向》当中谈到:“当代艺术的‘顽疾’之一,恰恰在于艺术家以及围绕着艺术相关的各类主客体,过于‘感性’、‘随意’,乃至于没有多少艺术家真正上升到深刻的心性、思想与逻辑构建的认知层面来。”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国人“散漫”、“随意”,乃至“狡猾”等性格特点。在中国的当代艺术界,很多艺术家不是没有观念,而是观念太散乱,以至于无逻辑,从而导致其艺术没有整全的观念体系,也无法从其艺术中理出一个清晰的心性谱系,这是当代艺术致命的弱点。
▲沈也《樽》2000x1800x1800mm 中国漆、贴金箔 (装置) 2013
而沈也恰恰是在这一维度上琢磨得比较多,严格来说,他不是学漆出身,乃是以一个当代艺术家的身份介入到漆的当代性转化中来的,他在行为、装置、观念、乃至新媒体、摄影等艺术当中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构筑了较为严密的逻辑演绎路径。对此,批评家陈荣义在《观念的有效限度表达—沈也艺术的逻辑生成》一文中,对其艺术中时间的暗合与多媒体的对话,等等,都详细的论述,笔者在此不赘言。而这种跨媒介的综合利用,恰恰是漆的当代性转化迫切需要的,也是传统做漆器的艺术家,亦或是从事平面漆画的艺术家没有转化出来的地方,这是一片巨大的“处女地”。它需要的不仅仅是观念的开放,更需要观念的逻辑构建,而这也远比传统艺术,更考验一个人的创造性与批判力。
综上,笔者认为,将漆放置在一个社会乃至时代的“第三持存”维度来审视与考察,要远比将漆作为艺术的一种媒介来讨论更有价值。而漆要获得当代性转化与延异潜能,首在,对漆的物之延异,它不是简单的回到传统的“造物”,而是去延异物与物、物与时间,乃至物与身体、存在与时间等相关界态的立体化感受与体悟。油画、水墨等艺术形式更多的是“用物”的过程,而漆具有明显的“造物”特征。
▲沈也《超戒》6000x6000x1800mm 铝合金 (雕塑) 2010
一个造物的人与一个用物的人,是两种不同的身份转换,而这身份的转化,有利于我们更深刻的去感知“物”的所有可能性。古人所谓,以物观物,即器见道,格物致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其次,便是在对物之延异的过程中,以艺术家自己身之体证去重新发掘新的感觉系统语言与文化认知,而这才是漆有别于其他绘画最独特的地方,也是借助漆重构自我艺术生命的美学渠道与文化维度;最后,则需要以观念的逻辑构建掘进价值界域,从而构筑一个以漆为主体的艺术谱系。
▲沈也《永恒》尺寸可变 中国漆、人类毛发 (装置) 2016
漆要作为当代艺术中的一环,其当性的转化路径有很多,本文只是针对沈也的作品,略作申论,漆的当代性潜能是无限的,希望更多的艺术家,去开发这片沃土,延异漆的“第三持存”,从而打开“漆”的无限可能,回应这个时代与未来的媒介功能,也为这个社会与时代提供新的观看之道与思考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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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也
1963年出生于福建省福州市
1988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
1988-2014年任教过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上海设计学院
现任教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现定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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