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州博物馆新馆设计师贝聿铭
贝先生这些话是有感而发的,中国这近廿多年来造了亿万幢建筑,造得很快、很多,有人说是一场城市建筑风暴,在这场风暴所过之处,让许多城市变成了同一张脸,城市被严重地同质化了,这其实是思维的同质化,很少有创新的直接表现,在这场风暴中肯去认真地思考,悉心地研究的建筑师太少了。怎么在新建筑设计中让现代建筑和传统城市和谐对话?
纵观所见历史名城铺天盖地的新房子,全没有了中国原有的城市风貌和特色,也没有形成新的特点,在赶风潮中出了许多低劣的作品。几年换一个模样,迎合时尚的需求。城市特色消融了,中国特色湮没了。很少有建筑师能像贝先生这样对待自己的作品,像抚育亲生儿女一样,认真又仔细地反复推敲,贝先生在不断遭遇舆论质疑和一些同行的意见之下,依然充满了热情与信心,而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对建筑艺术的追求,是我们所有的建筑师应该学习的。
在全国所有的历史文化名城中,苏州古城的整体环境是保存得比较好的,在14.42平方千米的古城范围内没有建高层建筑,在一些重要的历史地段如古典园林周围都有比较严格的新建建筑高度的限制,因此还能保持原来的古城肌理与风貌。
苏州博物馆新馆就座落在优秀历史建筑忠王府的旁边。忠王府是太平天国时期忠王李秀成的府第,原来是明代失意还乡的御史王献臣的私宅。
宅旁建有著名的拙政园。拙政园历经兴废迭变,清康熙时已分为东、中、西三部分,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进驻苏州,李秀成以拙政园和东面的潘宅、西面的汪宅合建为忠王府。李鸿章占领苏州,将忠王府作为江苏巡抚行辕,后改为八旗奉直会馆等,1950年代以后成为苏州博物馆旧馆。
忠王府和拙政园都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而这个地段附近还有狮子林古典园林,周围是一片传统民居集中地区,新馆是一座现代建筑,如何让新建筑与传统城市相融合,成为突出的问题。

苏州博物馆平面图
新馆建筑面积1.95万平方米,耗资3.39亿元,贝先生在设计中力图用“不高不大不突兀”的原则。为充分地尊重所在历史传统街区的历史风貌,新馆以地面一层与地下一层为主,主体建筑檐口高度控制在6米以内,仅中央大厅与西部展厅设有地上二层,相当部分的展室放在地下,面积达8950平方米。远望新馆确实不高也不大,它没有庞大的体量与醒目的色彩,屋顶采用灰黑色的石片,淋雨后变成黑色,阳光下呈深灰色,墙面也是白色的,与周围老房子一样的色调,但细看又完全不一样,是贝式的新建筑。它与周围环境是协调的,是谦逊地站在旧城之中,新建筑能否与旧城取得协调的关键是体量、高度与色彩,贝先生抓住了这个关键。
取自于苏州传统的因循
对于新东西,总有一个认识和熟悉的过程,我在苏州中学时代的同学们,在一次校友聚会上都来问我,这个博物馆新馆好在哪里?他们认为怪异的外立面看不懂。在街头上看新馆的外观是一些几何形体的立面,一块块雪白的墙,是三角形、四边形组成为多面体,不是一般常见的苏州老房子的屋顶,也不是平直的墙面。在苏州这种样式人们还未见过,是新颖而又别致的。

苏州博物馆外景
有人摇头了,说它不伦不类,说是不像房子,看不惯,弄不懂。他们都不是建筑师,没有建筑学的眼光,也很难怪他们。像法国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像华盛顿东馆的两个三角形以及香港中银大厦,它们刚一出现也被许多人称之为怪异的造型。我觉得这就是贝氏的风格,他喜欢这种直线的、简洁的、横的竖的几何形体的组合。不过我看出来苏州博物馆新馆的屋顶部分的三角形,是完全取自苏州老房子屋顶的比例,竖边是1,横边是2,这是江南水乡瓦顶木屋架的模数,他肯定是取撷于此的。那个入口的中式大门框,那个主轴线的左右长廊,那个大厅顶上的亮窗,那个庭院里的亭子,都是1比2的三角形体。提取了传统的比例和尺度,将几何图形与空间进行了完美的结合。


苏州博物馆外景
江南古城镇里的屋顶都是同质同坡的,但由于房屋的高低不同,房屋的大小不同,朝向组合,分间分房的不同,而出现多样的瓦屋面的交接和错合,从高处看去一大片房屋的瓦顶,都是两坡顶,一个个院落是主体,但许多屋顶的交接错落却显得非常丰富而有变化。我想贝先生肯定是看到了苏州历史建筑民居的瓦顶的变化多端了,肯定是受到了启发而激发了想像,在设计新馆的屋顶时,就玩出了多种形式的花样,但从远处看新馆整个建筑物的屋顶斜坡,和周围老民居的屋顶坡度是平行的,是一致的,一点也不突兀和夸张。同样新馆也是灰黑的顶,白的墙,友好地与老房子相处在一起。

苏州博物馆鸟瞰图
贝大师擅长于运用透光的玻璃,让光线透过玻璃造成特殊的光影效果。法国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他说要用最好的钢材使支撑的骨架尽量的细,在外面看尽量不阻挡老房子,在里面让光线更多地泻入地下的大厅。
到苏州博物馆新馆,走进中国式三角形屋顶样式的门头入口,迎面的大厅就是一个晶莹变幻的宫殿。进入到一个玲珑剔透的多面体,左右上下都是大小不等、凹凸不同的窗格和墙面,其中升起的多个天窗,透亮的窗洞,从不同方向透进大厅的光线,有阳光时便有光影,窗框是简单的直线、横线、斜线组成的复杂的三边形、四边形、五边形,加上张拉着照明的大厅斜向的拉索,这些拉索又组成了有动感的力的组合,这是人工的光源。这些窗洞,这些光线,使大厅的空间显得异常的生动,它一点也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奢侈的贵重材料,就是简朴的白墙,空灵的窗洞,于是你发现了,这些生动的景致是光线在说话。
走廊采光
与大厅相连的横向的主轴廊道,这又是一个光线的设计的佳作。3米宽,雪白的墙,深灰的地,通透的顶。长廊的顶部全透着天空的亮光,但是这光也只是“透”着而已,这条横截面作“人”字形的长廊顶是特制的玻璃和木贴面的金属板条,透光而不眩眼,柔和而又有光影,光影直接打在了两侧的白墙上,那就随着阳光的直射、斜射,改变着墙上的光影形状。廊不很长而顶有高低起伏,增加了深邃感。廊很直似乎很单调,墙上的光影时有变幻,就丰富起来了。
屋顶的立体几何形天窗和其下的斜坡屋面形成一个折角,呈现出优美的三维造型,在透光处理上让自然光透过遮光条交织的光影,再照射到室内,光线经过调节和过滤变柔和了并产生了层次的变化,不同空间的光线明暗对比, 仿佛让周围的场景活动起来,精妙如此,如诗如画。贝先生说:“让光线来做设计”。光线是客观存在的,在于设计者的匠心。

展室采光
苏州博物馆新馆在拙政园旁边,贝先生自己也在狮子林老宅里生活过,对苏州园林是熟知的,记得还是在1986年贝先生应邀担任同济大学顾问教授那年,陈从周先生陪同贝先生游访苏州园林时,我曾经也跟随在旁,听见过贝先生对苏州园林造景的赞赏。我记得住的是:“苏州园林是建筑艺术的精华,我们能看得懂就不错了 ,我们是做不出来了”。我当时只感到贝先生的境界之高,非我辈之流,有一得之见而不知天高了。今天新馆的布局,它的庭院设计又是一番功力。
苏州博物馆夜景
苏州博物馆新馆基地总共才10666平方米,在这块占地不广的基地上,贝先生没有把地皮全部占满,而设计了一个主庭院和若干个小庭院,因为苏州的宅院是讲究空间流通的,讲究室内外空间的交融,闭塞了就失去了苏州建筑的灵气。在这点上贝先生完全是大师手笔,拿出了一大片地做庭院,没有像一般博物馆那样是一幢大房子,而是庭院式的,有苏州民居传统特点的。而园林的做法却是汲取了苏州古典园林的元素,精心地打造出新的创意性的山水园。
苏州博物馆内庭
这园是开放的,直接了当的一片水,一顶桥,一个亭子,一片墙面,一堆山石,它没有欲扬先抑,没有曲径通幽,没有隔景漏景,但也不是西方园林那种绿茵草坪,剪成几何形的树丛,布满鲜花的花坛。只见大面积的北墙下是一丛片石假山,高低错落地排砌,在水池的衬托下,营造出来富有禅意的水墨山水的意境。贝先生特意在新馆中设计了一个紫藤园,嫁接了从拙政园里当年设计者文征明手植藤上剪下来的枝蔓,以示与老花园的文化脉络的传承。
在新馆西面,做了一面三层楼高的大型水幕墙,从墙顶注入的水流横向拉伸,沿着横向或斜向凸起的黑石墙面,翻卷出几何造型的白色水花,流入下面的荷花池,这个景观设计贝先生解说是用了唐诗:“激曲萦飞箭,浮沟泛满卮”的意境。
苏州博物馆内景
这是中国传统园林设计的理念,用物质的实体来表达抽象的诗情画意,但他绝不抄袭传统古典的造园手法,表现出当代建筑家的自信,表现出新世纪的精神。
我看过贝先生做的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东馆、香港的中银大厦及卢浮宫扩建工程,感到大师的设计不是单纯考虑房屋的造型新颖别致,他特别注意建筑的功能和适用。在展示现代艺术的东馆里,每一个展室和空间,都和展品相匹配,展馆的设计更加显示了展品的特色。
在苏州博物馆新馆我们也能看出设计者的匠心,新馆精彩的展品超过1160件,大小不等,贝先生特意设计了适合中国展品展示的小展示柜,但也有大件的陈列。像在展厅中一座镏金的宝塔四周空灵,背景是空窗翠竹的衬托。而中国书画陈列亦是重点,贝先生特意做了一个“宋画斋”,它是一个原样复原的宋代民居厅堂,屋顶用苏北湿地生长的红茅草铺筑,所有构造全部用传统 工艺修造,将参观者引入到宋代的时空。
宋画斋
苏州新馆的陈列以及馆的设计,大不同于我国常见的博物馆的设计和陈列模样,我到过许多地方的博物馆,新做的博物馆建筑都自认为具有特色,而许多是庞然大物,是所谓城市的标志,力求标新立异。陈列的展品,大多是相似的,看起来有完全老一套的感觉,差不多的几个厅、几个展所,从石器到铜器到瓷器,再就是字画,当然有许多学问,有许多珍宝,但对于参观者来说大多不是专业人士,也就提不起太多的兴趣。而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专门请陈从周教授做的“明轩” 来展示中国古典园林的展室,展品就是一个中国苏州搬去的精致的网师园殿春簃的复制品实物。每天吸引了络绎不绝的参观者。
贝先生的新馆本身就是一个展品,一个精彩建筑的展示物。苏州人是很有脑子的,费尽心机请来了苏州的老乡做博物馆设计,克服了许多困难,做成了新馆,这是苏州的幸运,在苏州造就了出了一个精品建筑,这也是贝聿铭先生的幸运,为自己的家乡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纪念品。
我认为苏州博物馆新馆是一件杰出的作品,贝聿铭的出生地就是苏州,他对中国文化、苏州本土文化的理解很深,他理解中国和苏州传统特色。他是美籍华人,受西方教育,做了大量的、优秀的现代建筑,他做出来的新建筑将中国与西方的传统与现代、国际化与本土化风格结合得比较完美。正如贝先生自己说的新馆是:“中而新,苏而新”。
苏州博物馆大门
新馆在老馆旁边,老馆是重要的历史建筑,是历史的见证,新馆的设计不但注意了新旧建筑结合,而且把新馆放在次要的位置,没有丝毫张扬之意。它尊重历史,与历史古城、历史建筑和谐相处。在现代城市建设中,新老建筑如何协调,苏州博物馆新馆给我们做了很好的示范。古建筑旁盖新建筑不一定要仿古,而要将古典风格与现代特征结合起来,从新馆中可以看出,可以运用手法去表达传统的意蕴。我们要认真学习理解中国传统建筑中那些有活力的、有价值的风格特点,它们被人们挖掘后可以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在这点上苏州博物馆新馆和贝聿铭大师是我们应该仿效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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