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博览》丛书 | 阿特米西亚与影片《欲海轮回》

阿特米西亚《绘画中的自画像》

文/ 龚云表

图/ 龚云表

      意大利文艺复兴末期、巴洛克初期最负盛名的女画家阿特米西亚·简提列斯基，一直是女性主义艺术史家研究的热门人物。这不仅是因为她那些震撼人心的艺术作品，更是因为她作为一个女性所遭遇的坎坷经历。在西方美术史上，由于长期以来对女性艺术家的性别偏见，像阿特米西亚这样优秀的女画家长期得不到应有的关注和重视，直到1970年代，美国艺术史家琳达·诺奇林着手发掘历史上被埋没和掩蔽的女性艺术家，让包括阿特米西亚在内的一批女画家终于从历史的阴影中重新显现出来，让她们开始进入公众的视线。

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传奇人生

阿特米西亚天赋异禀，勤奋学画

（电影《欲海轮回》剧照）

      时隔三百多年，当20世纪重新发掘出阿特米西亚的史料，人们惊异地发现了这位值得一洒同情之泪又令人肃然起敬的17世纪女画家坎坷曲折的人生经历。1593年，她出生在罗马一个艺术家庭，父亲奥拉齐奥是一位著名画家。她继承了父亲的艺术基因，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惊人的艺术天赋，少年时代就在父亲的画室里担任助手。她早期的作品虽然与父亲以及当时十分流行的卡拉瓦乔的写实风格有着相似的特征，却仍表现出不满足于亦步亦趋模仿前辈的执著个性。但是，她在18岁时遭遇的一件突发的不幸事件，差一点中止了她前程远大的艺术生涯。

阿特米西亚在父亲安排下向画家塔西学画

（电影《欲海轮回》剧照）

       1611年春天，奥拉齐奥邀请画家塔西帮助阿特米西亚学习透视学，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灾难性的决定。塔西是一个风流成性的画家，阿特米西亚求学于他，无异于羊入虎口。没过多久，塔西便伺机下手强暴了她。事发之后，阿特米西亚将塔西告上法院。然而17世纪的意大利，虽然经过了文艺复兴的人文精神洗礼，但妇女的地位依然低下。塔西在公开审判时自知罪不容赦，居然反诬阿特米西亚生性淫乱，原本就是一个荡妇。为此，阿特米西亚屈辱地接受了一连串的审问，甚至还因被质疑在被强奸前是否处女而接受检查。最后，塔西以“强奸、乱伦、鸡奸和杀人嫌疑”等多项罪行被判入狱，但在关押不久即被释放，而阿特米西亚则从此背负着放荡的坏名声，即使到她晚年仍被讥为“阿特米西亚的奸情与她的艺术在欧洲同样出名”。

阿特米西亚《致远方的信》

        作为一个受害者却得不到公正的待遇，阿特米西亚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就在塔西被判入狱不久，她就匆匆嫁给了一个名叫皮埃特罗的年轻艺术家，谙然离开罗马，来到佛罗伦萨。在这座文艺复兴的发源地，阿特米西亚重新振作精神，继续拿起画笔，作品中常常出现各种女性英雄的形象，以宣泄释放她胸中积郁的愤懑和痛苦。其时，她得到了佛罗伦萨贵族科西加·美蒂奇的赏识和赞助，成为历史上首位被邀参加佛罗伦萨绘画学会的女性，艺术创作进展顺利，多年前精神上的伤口也逐渐愈合。1620年她返回故乡罗马，探望了阔别已久的父亲，最后选择在那不勒斯定居。

        在那不勒斯，阿特米西亚的绘画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作品题材几乎全部来自《圣经》中的故事。她的创作心态变得平静而沉稳，绘画艺术也日趋成熟。自从当年离开罗马这个是非之地后，几十年来她从来没有过哪怕是捕风捉影的桃色事件，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中，平静地生活着，直到1653年告别人世。

阿特米西亚《加拉太亚的胜利》

        撇开阿特米西亚的女画家性别特征和身世遭际，单从她的绘画作品所达到的艺术成就而言，她也足以在西方美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世俗的人们更有兴趣的还是那场发生在她18岁时的性侵事件，人们不断地人为将它复杂化，以便从各自的角度进行解构，得出与既定的历史事实不同的结论。这就是一位17世纪女性艺术家的悲剧命运！

一部颠覆历史定谳的影片

电影《欲海轮回》海报

     1997年，法国导演阿涅斯·梅尔莱将阿特米西亚在年轻时那段众说纷纭的性侵事件拍成电影《欲海轮回》。影片公映后好评如潮，一举夺得纽约电影节最佳影片奖、第53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和荷兰鹿特丹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等多个奖项。梅尔莱是一位具有独立见解的导演，他在对阿特米西亚的身世经过反复研究后，决定将在历史上似乎已有定谳的“塔西强奸案”大胆颠覆。在影片中，并非是塔西利用阿特米西亚的天真无邪伺机实施强暴，而是情窦初开的阿特米西亚被才气横溢、富有男子汉魅力的塔西所吸引，双双坠入情网，只是在被父亲发现他们的私情告上法庭后，将两人推到了绝境，从而酿成了一场无法挽回的人生悲剧。

塔西对阿特米西亚渐生爱慕之心

（电影《欲海轮回》剧照）

        影片开始时，阿特米西亚正在一个修道院里修炼。修道院的嬷嬷发现她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作画，就告诉了她父亲。父亲将女儿领回家，开始培养她绘画。父亲当时正同画家塔西一起为罗马教会的教堂绘制壁画。塔西是一位具有革新意识的新派画家，而且生性浪漫，风流倜傥。阿特米西亚在父亲的画室第一次见到塔西就被他吸引。几天后阿特米西亚带上自己的画作去塔西的画室，要求收为弟子。塔西带着她去户外写生，深深爱上了她。当他们又一次在海滨写生时，两人再也抑制不住喷涌欲出的情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阿特米西亚向父亲解释，

但未获谅解并将塔西告上法庭

（电影《欲海轮回》剧照）

        但是，他们没有料到，将要为他们的爱情付出沉重的代价。影片的后半部，几乎全部围绕着两人关系事发后，被奥拉齐奥告上法庭的审判而展开。奥拉齐奥在塔西的画室亲眼目睹了两人的性爱场面，要求塔西与女儿结婚，对方却沉默以对。而当父亲问及女儿是否遭遇强暴时，阿特米西亚却说：“他给了我莫大的欢乐……”奥拉齐奥愤然上诉法庭，一场旷日持久的审判就此拉开帷幕。 阿特米西亚在法庭上坚决否认塔西“强奸”，并公开宣示了她对塔西的爱，而法庭从一开始便从维护男性强权的立场出发，对阿特米西亚进行了是否处女的检查，企图证明她原来是一名诱惑塔西的娼妇，来为塔西开脱。

塔西被判有罪入狱，阿特米西亚前往探监

（电影《欲海轮回》剧照）

塔西埋头创作逃避矛盾

（电影《欲海轮回》剧照）

       对阿特米西亚的打击接踵而来，塔西的姐姐出庭作证，塔西原来已有妻室。然而她依然愿意不惜一切为塔西做出牺牲。当她被法庭绑了手指强行用刑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塔西终于痛苦地违心承认是自己强奸了她……

法庭上塔西的情人作证指控塔西以往的劣迹

（电影《欲海轮回》剧照）

        法庭最终宣判塔西有罪，入狱两年。影片的最后，阿特米西亚又一次来到曾与塔西一起漫步的海边，耳畔再次响起塔西曾经对她倾诉的缠绵情话。一个背着画具和画卷的女子的身影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海岸的尽头……

阿特米西亚离家出走前，

再一次来到与塔西一起作画的海边

（电影《欲海轮回》剧照）

        导演梅尔莱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一次带有颠覆性的重新阐述，并非是肤浅的标新立异，他为我们演绎的，是在17世纪歧视女性的男权主义社会中，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柔弱女子对坚贞爱情的守护和抗争。她所深爱的人尽管有着人性被扭曲的一面，但在她爱情热焰的烘烤下，塔西的内心的坚冰终于熔化，毅然承担下全部罪责。而原本意欲保护女儿的父亲，却让女儿在大庭广众面前遭受污蔑。这就让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强奸案，变为具有人性高度的可歌可泣的爱情礼赞。尽管这样做多少会悖谬历史的真实，但从人性的角度而言，也许更增添了一分亲切和可信。难怪影片在美国公映时打出的广告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从苏姗娜到朱迪丝

阿特米西亚《弹琴的自画像》

        阿特米西亚一生创作过多少作品，已成历史悬案。时间相隔久远是一个原因，另外，由于她早期作品带有其父奥拉齐奥的风格倾向，往往算在她父亲的名下。目前对阿特米西亚存世作品意见基本一致的，约在50幅左右。

        值得庆幸的是，阿特米西亚《绘画中的自画像》和《弹琴的自画像》，使我们得以一睹她的“庐山真面目”。这两幅独特的自画像，再现了她创作和弹琴时的情景，也创造了一个奔放强悍、炽热亮丽的女艺术家的形象。阿特米西亚画过许多圣经和神话故事，但与众不同的是，她在描绘这些故事时，更多的是着重于性与暴力的表现。在经历了给她留下巨大心灵伤痛的“塔西强奸案”后，她创作了大量以神话中的女英雄为主题的作品，其中以苏珊娜和朱迪丝最为著名。

伦勃朗《苏珊娜与长老》

阿特米西亚《苏珊娜与长老》

        苏珊娜的故事取自《圣经》。她是一位犹太富商的妻子，一次在自家花园里沐浴时，被两个长老窥视并企图非礼。苏珊娜不肯就范，大声呼叫，两个长老竟然反诬她与人通奸，被告上法庭。苏珊娜孤立无助，最后祈祷上帝援助才终于还她自身清白。这一题材曾被丁托列托、安尼巴莱等许多绘画大师画过，他们大多表现两个长老偷窥或引诱苏珊娜的场景，以描绘她充满性感的诱人裸体。他们把女性仅仅表现为一个“被看”的客体，极力突出女性身体的妖娆和色情。但是阿特米西亚却以一个女性的视角，反其道而行之。在她的作品《苏珊娜与长老》中，苏珊娜上身扭曲，脸上带着惊恐而痛苦的表情，双手似乎要推开强加于她的邪恶的外力，不加掩饰地表现出苏珊娜对两个好色卑劣长老的厌恶，从一个女性的批判立场对这个故事的独特阐述。

阿特米希亚《提着贺诺棼尼斯头颅的朱迪丝》

        朱迪丝是古代犹太人传说中的女英雄，她的故事同样出现在《圣经》中。公元前659年，亚述王派遣贺诺棼尼斯征讨西方，所向披靡，当来到犹太人居住的贝图利亚城却遭到顽强抵抗，久攻不下，便决定围困城池，切断水源，迫使犹太人投降。此时，一个名叫朱迪丝的年轻寡妇挺身而出，她浓妆艳抹，与亲信女仆一起潜入敌营，让贺诺棼尼斯迷恋上她，为她举办一个盛大的酒宴。趁贺诺棼尼斯喝得酩酊大醉，朱迪丝拔出他的剑握住他的头发，用尽全力砍下了贺诺棼尼斯的头。女仆把头颅藏在篮中，两人一起回到城里，并将首级公开示众。敌军突失将领，军心大乱，在犹太人的反攻下大败而归，朱迪丝成为以色列民族的女英雄。

阿特米西亚的老师卡拉瓦乔作

《朱迪丝斩杀贺诺棼尼斯》

阿特米西亚《朱迪丝斩杀贺诺棼尼斯》

        在文艺复兴时期，朱迪丝的故事就已频繁出现在艺术大师们的作品中，曼坦尼亚、波提切利、米开朗基罗、提香、丁托尔托及其后的卡拉瓦乔等画家都画过这一题材。但他们叙述重点是从“史诗叙述”的角度对事件的描绘，着重表现朱迪丝的美丽和高贵。阿特米西亚在发生了“塔西强奸案”后，创作了《朱迪丝斩杀贺诺棼尼斯》《提着贺诺棼尼斯头颅的朱迪丝和她的女仆》《朱迪丝和她的女仆》等多幅作品。可以想见，她是以一种怎样的心绪来处理这个传统题材的。在《朱迪丝斩杀贺诺棼尼斯》中，朱迪丝手握利剑，正在果敢地斩下贺诺棼尼斯的首级。她看起来很强壮，左手抓着他的一绺头发，右手有力地握剑割向他的咽喉。她在一种从容镇定而又坚强决绝中所表现出的女性的自信，是其他同类作品中从未有过的。她的这种处理形式被认为隐喻了心理学上的“阉割”行为，作为长期以来在文化中处于被阉割地位的妇女，通过斩杀贺诺棼尼斯反过来阉割了压迫她们的男性，同时也隐喻着对男人在创造性领域特权的一种反抗。

阿特米西亚《抹大拉的玛利亚》

        除了苏姗娜和朱迪丝，阿特米西亚还画过以斯帖、拔士巴、维纳斯、克利奥帕特以及抹大拉的玛利亚等许多女性。在她的笔下，这些女性形象从来不是柔弱纤细，而总是美丽有力的。应该说，阿特米西亚早年的经历只是一个契机，使她对男权占优势的社会习俗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和叛逆心理，并以女性的声音重新讲述了一个又一个传统的神话主题，用自己独特的艺术成就为女性在艺术殿堂中争得了一席之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