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多布里昂：人心乃是任何东西的玩具

[法国]夏多布里昂

郭宏安  译

这部《墓中回忆录》最近的落款是1814年7月于狼谷，今天的落款则是1817年7月于蒙布瓦西埃，其间过了三年零六个月。您听见帝国垮台了吗？没有。什么也不曾扰乱过这两个地方的安宁。帝国毕竟覆灭了，我的生活中倒下了一片巨大的废墟，如同翻倒在一条默默无闻的溪流中的那些古罗马残骸。然而对那些不在乎这些东西的人来说，重大的事件本属无谓，从上帝手中滑落的几年光景对这种种的喧嚣报以无尽的沉默。

前几章写于波拿巴气数已尽的暴政及其荣耀的余光之下，眼下我是在路易十八统治下开始写作。我就近见过几位国王，我的政治幻想已然破灭，如同那些我继续讲述的更为甜蜜的空想一样。先说说是什么让我再度执笔吧。人心乃是任何东西的玩具，谁也不能预见何种无足轻重的小事造成了它的快乐和痛苦。蒙田注意到了，他说：“搅乱我们的灵魂不必有什么原因，一个无缘无故、没头没脑的空想就能支配它，让它不得安宁。”

我现在蒙布瓦西埃，地处博斯和佩尔什之间。这片土地上的城堡原属科尔贝-蒙布瓦西埃伯爵夫人，在革命期间被卖掉，后来又被拆除，只剩下两幢中间隔着栅栏的小屋，原先是门房住的。花园已变成英国式，但还残存着旧日法国式的齐整：笔直的小径，围有绿篱的矮林，使它显得严肃。它像一处废墟，令人愉悦。

夏多布里昂《墓中回忆录》，郭宏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昨天傍晚，我独自散步。天空宛如秋日，寒冷的风一阵阵吹过。在一片密林的缺口处，我停下观望太阳，它钻进云里，正在阿吕依塔的上方。两百年前，住在塔里的加布里埃尔正和我一样，望着日落。亨利和加布里埃尔如今安在？待到这《墓中回忆录》公之于世，我亦如是矣。

一株桦树的最高枝上栖着一只鸫鸟，阵阵啁啾，打断了我的沉思。就在此刻，这种神奇的声音使父亲的领地再现于我的眼前。我忘记了我曾亲眼目睹的种种灾难，突然回到了过去，又看见了那一片常常听见鸫鸟鸣啭的田野。那时候，我一听见鸫鸟叫，就和现在一样感到悲哀；然而那种最初的悲哀产生于因为缺少阅历而对幸福怀有的朦胧的渴望，我现在感到的悲哀却产生于对一些评价过、判断过的事物的认识。在贡堡的树林里，鸟鸣告诉我一种我以为已经得到的幸福；而在蒙布瓦西埃的花园里，同样的鸟鸣却让我回想起在追寻这种抓不住的幸福的时候逝去的岁月。我已无可学，我走得比别人快，我游遍了生活。时光飞逝，拖着我往前走，我甚至不能肯定会写完这部《墓中回忆录》。我已经在多少个地方开始写了？而我会在哪个地方结束呢？我还会在树林边漫步多久呢？让我们用好这所剩无多的余年吧，赶快在我还摸得着的时候描绘我的青少年时代吧。航行者永久地离开了迷人的海岸，开始写他的日记，眼看着陆地渐行渐远，很快即将消失。

1817年7月，蒙布瓦西埃

（出自《墓中回忆录》）

夏多布里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