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丨公园里的《李尔王》：一场仲夏夜之梦

公园里的《李尔王》：一场仲夏夜之梦

“公园里的莎士比亚”（Shakespeare in the park）是纽约的一个重要的文化标签，也是最受欢迎的夏季传统项目之一。自1962年德拉克特剧院（Delacorte Theater）在中央公园建成，每年七、八月间，公众剧院（Public Theater）都会制作两部戏剧作品在此上演，以莎剧为主，也包括少量其他剧作家的作品，如《阿伽门农》（1977）、《彭赞斯的海盗》（1980）、《海鸥》（2001）、《大胆妈妈》（2006）、《魔法黑森林》（2012）等。“公园里的莎士比亚”最大的特点，是所有演出场次都对公众免费开放。每天中午12点，剧院发放当天的门票，观众会提前很久开始排队。我初到纽约，毫无经验，7月演出《无事生非》时，我在早上7点钟赶到公园，自以为足够早，结果大大低估了纽约人的热情，队伍已经一眼望不到头，因为已是最后一场演出，所以还是耐下心来等待。一直等了5小时40分钟，全部门票在我前面10米处发完，笔墨没有办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到8月演出《李尔王》时，我已经吸取教训，5点45分到公园，排队6小时30分钟后，顺利领到当晚的门票。

《King Lear》 Public Theater  摄影 ：Joan Marcus

单纯从演出来看，这一场《李尔王》并不够震撼。在今年纽约上演的几版《李尔王》中，这一版恐怕只能屈居末位。看过萨姆·门德斯导演、英国国家剧院版的《李尔王》后，在可见的将来，我都不敢期待会看到更好的作品。和上半年新观众剧院（Theater for a New Audience）的版本相比，这一版《李尔王》也不够细腻流畅。当然，主演约翰·利特高（John Lithgow）的表现可圈可点，和其他几位李尔相比，特别难得的是他经常出演喜剧的经验，演绎起李尔的刚愎近愚、固执近妄，往往有神来之笔，将这个悲剧英雄身上的那些滑稽色彩处理得格外自然。

然而一部戏中如果有三四个重要配角选择不当，距离成功就比较遥远了。李尔的女儿中，高纳里尔（Annette Bening）和里根（Jessica Hecht）看起来面目模糊，全无个性，虽然演得很用力，给人的感觉却是她们的恶念和性欲都很勉强，缺乏一种兴致勃勃的劲头。更令人失望的是考狄利娅（Jessica Collins），在第一场戏中，她表现了吃惊、紧张、委屈、痛苦等情绪，泪水涟涟，仿佛一朵柔弱无依的小白花，唯独缺乏遗传自李尔的那份固执、骄傲、不妥协。于是，身形高大的李尔在剧中常常给我一种鹤立鸡群的孤独感，不是因为他超出常人的遭遇，也不是因为他超出常人的思考和感受，而是因为许多配角在他周围演戏，却始终无法和他建立起有效的交流。

《King Lear》 Public Theater  摄影 ：Joan Marcus

虽然演员并不尽如人意，我却丝毫没有为6个多小时的排队等待感到后悔，这次演出对我而言，毫无疑问是一次新鲜而难忘的体验。德拉克特剧院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可以弥补作品的不足。

这是一个露天剧场，半圆形的演出区域，扇形的观众席，四周有树木掩映，从观众席可以望见不远处混合哥特和罗马风格的瞭望台城堡。在这里演易卜生式的客厅戏固然不太适宜，然而演出莎士比亚戏剧，尤其是那些壮阔辽远的野外场景，简直可以说得天独厚。在这一版《李尔王》中，李·比蒂（Lee Beatty）设计的舞台，是一个用原木搭起的高于地面约70厘米的方形平台，舞台后部竖起一道墙，装饰有粗麻布和纵横交错的树枝，墙下开3道供演员上下场的门。空旷的舞台、天然的材质和灰黑的色调都传递出一种历史厚重感。在“荒野”一场，投影在舞台后方的墙上制造出雨横风狂的效果，惨淡的灯光将四围树影照得阴森如鬼蜮，布景不只在舞台上，而是和自然环境融为一体，这是一般室内剧院难以比拟的。

不只如此，纽约夏天天黑得晚，到9点半中场休息时天还未全黑，露天剧场里无法排除自然的声和光，舞台很难对观众产生压迫性的吸引力，这又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效果。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夏夜，月亮慢慢升起来，像缀在天幕上的一盏柔和的泛光灯。舞台两侧的树影里，不时飞过几只萤火虫。凉爽的微风中有草木气息，风过处送来一片蛙声。不像室内剧场那样，将你和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创造出另一个时空，露天剧场让你和真实的世界始终保持联系。于是，整个天地延伸开来，成为一个更大的舞台。当李尔在荒野上遭遇自然和精神的双重失序，说出“当我们生下地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的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德拉克特剧院外的中央公园，中央公园外的整个世界成为背景，由你折腾，由你发疯，整个天地沉静不言，无动于衷。

然后，当我回头看向观众席，我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漆黑的室内剧场，而是置身于人群之中。德拉克特剧院有1872个座位，当天演出座无虚席。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夏夜，这么多人没有寻些更轻松的消遣，而是坐在一起认真倾听400年前关于天地无情的伟大诗篇。在露天剧场里，你会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其他观众的存在，意识到自己的“在场”，“参与”和“分享”变成一种更加自觉的行为，你真正地成为整个戏剧事件中的一部分。

整个戏剧事件不是从演员登上舞台开始，而是从你走进公园排队开始。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人集中到一起，带着孩子和狗，睡袋和躺椅，零食和书本，排队等待的过程虽然漫长却不无聊，陌生人也都聊得热火朝天。“公园里的莎士比亚”的吸引力，主要不在于免费，它是一个庆典，一个仪式，是一个逃离平庸的日常生活，参与和分享最美好的自然和最美好的思想的过程。免费只是将这个情绪酝酿的过程拉得更长，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调动你更多的感官。遥想公元前4世纪的春天，当雅典人走进剧场，一定也是感受到这样一种置身于人群之中、分享美好事物的激情，一种积极攀升的力量。

《King Lear》 Public Theater  摄影 ：Joan Marcus

我想，这也许就是“公园里的莎士比亚”创始人、导演约瑟夫·帕普（JosephPapp）的初衷。1954年，他创立了纽约莎士比亚戏剧节，对所有观众免费开放，因为他相信，戏剧应该和每个人有关，而不应该成为仅供少数人消费的特殊商品。最初，约瑟夫·帕普的作品只是在中央公园的草坪上演出。1959年，公园负责人罗伯特·莫西斯（Robert Moses）以“草坪退化”为由要求他缴纳一笔费用，实则希望将约瑟夫·帕普和他的剧团赶出公园。约瑟夫·帕普的执着和观众们的支持，使他最终获得了公园的使用权。甚至罗伯特·莫西斯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他说：“好吧，我们就给那个混蛋造个剧院。”通过向市政申请经费以及私人募款，德拉克特剧院在1962年建成，至今已有超过500万观众在此免费欣赏过150部作品。

台湾戏剧家马森先生将戏剧称为“造梦的艺术”，看“公园里的莎士比亚”受欢迎的程度，就知道今天的人们虽然物质生活更加丰富，造梦的需要却并未有多少改变。我们担心的戏剧生存危机，原因并不是观众不再需要戏剧，而很可能是我们的戏剧工作者，或被动或主动地成了“官的帮闲”和“商的帮忙”，在戏剧中造了太多政治家的梦、道德家的梦、资本家的梦，唯独不造观众的梦。

感谢那些为戏剧理想奋斗的人，让我有幸在德拉克特剧院看到这场《李尔王》，自然的美和人的美和谐一致，身在其中，就像沉浸于一场仲夏夜之梦。

（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14年11月总第三期）

作者：织工（南京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