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轻松的吗?
西奥多·阿多诺著,原文自《文学附注》(Notes to Literature)
选自《什么是艺术》,沃特伯格编,李奉栖等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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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在其作品《华伦斯坦》序言的最后一句写到:生活是严肃的,艺术是轻松的。这句话模仿了奥维德的《哀歌》中的一句话:我的生活是谦恭的、严肃的,我的创作灵感是快乐的。或许有人会非难奥维德这位充满魅力和艺术气息的古典作家的意图。奥维德,这个生活无忧无虑得令奥古斯丁时期的上流社会难以容忍的人,对他的施主眨眨眼,收敛起满不在乎的神气,摆出了《爱的艺术》中描述的那种文雅的欢愉。让对方明白其实他很在乎严肃的生活方式。他指望用这样的把戏获得施主们的宽恕。而席勒这位德国唯心主义的宫廷诗人坚守着自己的信条,对奥维德的这种古罗马的狡诡不屑一顾。这一信条于是成了一种纯粹的观念,常常为资产阶级圈子里的人所引用,因为它证明了劳动与闲适之间那众所周知的差别。这种差别来源于被迫而单调的劳动所造成的痛苦。人们对它理所当然的厌恶也因之成为将两个截然不同、永不混淆的世界分开的永恒定律。艺术最重要的特点就是缺乏逻辑,也正因为如此,它才为资产阶级所接受,成为其生活方式的一种反面的补充。我们不难看出对艺术的这种接纳将怎样有助于有产者安排他们的悠闲时光。这样的生活方式就像是冥界的花园,那里的妇女采摘园中玫瑰来装点现世的人生,实在让人感到恶心。世间的事物有时可能变得面目全非,但唯心主义者席勒看不到这一点。他关心的是艺术的作用。虽然他姿态高雅,但暗地里却指望着文化产业造成这样的一种环境,在这种环境中,艺术将成为让疲惫的实业家恢复精力的灵丹妙药。这种关于艺术的效果和艺术本身的美学观点起源于包括康德在内的一些18世纪的哲学家。而站在德国唯心主义高度的黑格尔会率先反对这样的观点。在黑格尔看来,艺术并不如贺拉斯所言,只是一种移情悦性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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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艺术是轻松的”这一陈词滥调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不管何种形式的艺术,如果不能成为人们得享快乐的一个源泉,那么它就不可能在其针砭批评的赤裸裸的现实中得以幸存。然而,对于艺术来说,这种轻松并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其定义的一部分。康德所说的“无目的的目的性”,虽然并非针对整个社会,但也与上面表述的意思暗合。艺术的目的性在于它超越了自我保存的限制。它代表了类似不自由中的自由。艺术正是通过其存在,超越了现实中无所不在的邪恶,并与快乐的希望结下了不解之缘。艺术在表现绝望的过程中给人以希望。即使在贝克特的戏剧中,幕布开启时,舞台空间也会出现圣诞礼物。艺术在试图把自己和世界的联系剥离开来时,却不能把自己从取悦观众、迎合公众口味的环境中真正解放出来。鉴于上面的陈述,关于艺术轻松愉悦的观点我们就应该进行非常严格地诠释。这种轻松愉悦是对整个艺术而言,而不是针对某个单件艺术作品。因为有些作品与狰狞的现实一致,根本不存在轻松愉悦性。艺术的轻松愉悦与人们可能的理解相反:(艺术的愉悦)不在其内容,而在其态度;(艺术)作为抽象事实存在有其态度并同时展现了超越自己表现的暴力。这证实了哲学家席勒的观点。席勒认为艺术的轻松愉悦在其娱乐性而不在对思想内容的陈述,尽管有些陈述超越了理想主义。作为整体来讲,艺术先于作品,是对强加于人类的非常残酷现实的批评。而艺术的想象力在于试图挣脱强加于自已的状况,并给这种状况一种说明,这就是艺术中的轻松愉悦。作为现有意识形态的一种转变,这种轻松愉悦也正是艺术肃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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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知识一样,艺术从社会现实中汲取素材及最终形式并试图进行彻底改变,因此就不可避免地卷入了现实中不可协调的诸多矛盾。我们通过艺术本身形式上的法则与矛盾妥协的能力来衡量艺术的深度,而这种能力反过来又突出了各种矛盾的对立。矛盾通过其最遥远的和解方式让人震撼,正如狰狞现实的嘈杂声往往通过乐曲中最柔弱之部分表现出来一样。虽然出于对文化的信念为音乐的和谐徒劳地唱着赞歌,像莫扎特一样,但那种音乐的和谐以残酷的现实之调为本体却与之并不一致。那是莫扎特的悲哀。只有通过改变在任何情况下都以否定(负面)形式、在矛盾中存在而得以保留下来的东西,被费美为一个超脱于现实的存在,独立于自己反面的时候,艺术才实现了被背叛的东西。虽然界定矫揉造作的尝试通常会失败,但即使不知如何界定也不坏:衡量矫揉造作的标准是看一件艺术品是否给意识的各种矛盾一种表现形式,尽管这种表现形式强调了与现实的对立,甚至解构了现实。在此方面,需要艺术品具有严肃性。作为一种既超脱于现实而又充满现实的东西,艺术的震撼之处在于它的严肃和轻松浑然一体。正是这种张力构成了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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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这种介于轻松与严肃的矛盾运动的意义——它的辩证法——可以通过诗人荷尔德林的两个对句进行简单地澄清。毫无疑问,荷尔德林是有目的地将它们紧紧地放在一起。第一个对句题为索福克勒斯,这样说:“许多人都在徒劳地尝试用最兴高采烈的方式做最兴高采烈的事/而最终却用悲伤来表现。”这位悲剧家的轻松并不在其戏剧的虚构的内容,也不在他赋予虚构的内容的和解,而更多地在于诗人的表述以及轻松的自我表达。在荷尔德林的对句里面,着重用了上述两种表达。第二个对句题为“玩笑制造者”,是这样的:“总是玩耍开玩笑吗?必须的。朋友,这对我影响很深,因为只有绝望者才如此。”艺术自愿地尽量变得轻松,让自己适应一种新的用法。在荷尔德林看来,这种用法让神圣(严肃)的东西没有了容身之地,使艺术堕落到了满足人的需求的水平,艺术的真理内容也因此被背叛了。艺术的与生俱来的快活适应了世界的方式。它鼓励人们服从规定,要顺从。这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绝望。如果人们把这个对句当真,会发现它是对艺术的肯定特征的一个评判。自那以来,在文化工业的独裁下,那种肯定特征已经是无处不在;轻松调侃已经成了倡导简单纯洁的自鸣得意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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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轻松与严肃的关系随着历史动态变化。艺术中能够被称为轻松的东西是那些后来形成的、在古老的或严格宗教背景的作品中难以想象的东西。艺术中的轻松以城市自由之类的东西为前提,而且也不是在早期的资产阶级作品中第一次出现,就像薄伽丘、乔叟、拉伯雷和堂吉诃德,而是已经作为要素出现在后来所熟悉的、相对于远古的古典时期。本质上,艺术让自已摆脱神话、黑暗和疑难方式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严肃与轻松间一成不变的基本选择。正是在艺术的轻松中,主体性第一次为人所知并变得有自我意识。在轻松中,艺术摆脱了无谓的纠缠并回归自我。艺术的轻松愉悦存在资产阶级个人自由取向,但同时也反映出资产阶级的历史使命。曾经的轻松变得无可挽回的乏味;晚近的种类堕落到了对这种时代共谋的尽情的满足。最终,它变得让人难以忍受。然而,至此,谁还会嘲笑《堂吉诃德》以及它对在资产阶级现实原则前崩溃掉的人们的伤感嘲讽。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的轻松愉快——今天仍然光彩依旧——成了一个难解之迷;把粗糙低俗与轻松愉快等同起来,现在只能在自己的领域中为人欣赏。如果一个社会越不能提供资产阶级精神所许诺的将人们从蒙昧中解放出来,这种轻松就越不可避免地变得低俗,而曾经作为人性的外在表现的笑声也就成了非人性的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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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艺术被文化产业所操控并被列为消费品,它的轻松就变得不自然不真实和打了折扣。轻松与专横勉强从来都不谐调。轻松与本质间自然存在的关系排斥任何操控和算计本质的东西。玩笑和俏皮话之间的语言上的区别准确地说明了这点。我们看到的轻松,是被认为扭曲了的,……艺术,如果不能引人思考就不再可能轻松,必须自愿地与轻松断绝关系。它之所以这样是迫于无赖,首先是因为最近发生的状况。关于奥斯威辛之后写诗不再可能的说法当然不完全站得住脚,但可以背定的是在奥斯威辛之后,轻松的艺术不再可能,因为种族大屠杀既然已经发生,那么在可预见的将来完全有可能再次发生。客观上,不管在多大程度上出于善意和理解,艺术堕落到玩世不恭。实际上,这种不可能性在伟大的文学作品中能够感觉到,最初在欧洲大灾难前几乎一个世纪的波德莱尔,接着是尼采和乔治亚学派都放弃了轻松诙。幽默诙谐成了用来争议的拙劣的模仿;只要保持不妥协,它就在争议中找到了一种暂时的逃避,而且可以全然不顾与幽默诙谐联系在一起的所谓妥协的概念。现在,连争议的形式也成了问题。它现在不指望被理解,所有艺术形式的争议已经很难在真空中幸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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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因为即便是最绝望的作品——那些作品更是如此——也显示,轻松的要素固有于艺术摆脱存在的自由中,因此,轻松或诙谐的要素在历史的进程中也不可能简单地从这些作品中被驱逐出去。在作品的自我批评中,作为关于诙谐的诙谐,轻松得以幸存。当代激进艺术品中标志性的、对持积极观点的人来讲是很恼人的、人为的无厘头和愚蠢,与其说代表了艺术倒退回了初生阶毀,还不如说是对轻松诙诸做出的轻松诙谐的判断。魏德金德针对文艺讽刺杂志《西木卜利齐西木斯》出版商的文章“ Piece a clef”副标题为:关于讽刺的讽刺。卡夫卡的作品中也有类似的东西……特别是在贝克特的戏剧中,由于剔除了安于现状的轻松,不幸的东西用笑声来表现。它们见证了一种不再允许严肃与轻松非此即彼的意识状态,以及悲喜剧的综合体。悲剧不存在了,因为本应属于悲剧的主体性的主张已经不合逻辑。干瘪无泪的哭泣取代了笑声。恸哭成了空洞眼神的哀悼。轻松在贝克特的戏剧中得到拯救,因为它们用笑声感染观众,让他们了解笑声的荒谬以及笑声的绝望。这种过程和艺术的消解过程是联系在一起的。作为现实的最低限度的存在,已经被艺术消解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种消解减轻了历史灾难带来的痛苦并让人们走出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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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艺术中的轻松与严肃、悲与喜、生与死之间的非此即彼的消亡正越发明显。鉴于此,艺术全盘否定了自己的整个过去,毫无疑问是因为这种为人熟悉的非此即彼表明了幸存的幸福与形成它的大灾难相区分的一种情形。考虑到整个世界的完全觉醒,超脱了轻松和严肃二分的艺术既可能是和解的角色也可能是恐怖的角色……悲剧已经衰落了,因为创作者给负面的东西正面的否定。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那些能够深入未知领域的艺术品也是现在唯一可能的艺术品,既不轻松也不严肃,而是在模糊中的第三种可能。然而,第三种可能性也还很模糊,就好像是前卫艺术品所寻求的在混乱形式下的那种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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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稿\投稿bfzygzh@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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